唇边不自觉漾开一点波纹,才想起掀开第二层。见了那盒中物什,她更是一惊。
    是一盒才出炉没多久的糕点,种类繁复,尤带着微温——而那香气,与她进城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柳蛔虫怎么知道她想吃这个?
    念头才堪堪转过,便听见他道:“方才进城时便见你一直盯着那家点心看,晚饭吃的又不多,便买了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这样,会将我惯坏的。”
    篱笆外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惯坏了正好,反正我养着。”
    第六十九章
    紫藤微动, 玉兰飘香。
    “二郎,这汤比阳泉还要暖和,泡着很是舒快。我泡好了,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不、不必了吧。”
    “为何不必?你上次也不愿,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杨枝笑着激他。
    半晌, 换来他一声轻叹:“我泡便是。”
    “那你进来吧,我好了。”话落便往外走, 恰在篱笆边撞上进来的柳轶尘。
    浅黄罗裙衬地她肤色格外莹白, 好像炸的金黄的乳酥上淋了酪浆,托在水晶盘中, 令她的眉她的目好像金晖镀染, 一颦一笑皆带华彩, 有一种剔透的、触目惊心的美。
    才洗过的湿发垂在脑后,额间还在滴水,莫名添了几分天真妖娆,那种一无所知的、漫漫无心的诱/惑。
    柳轶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 敛目:“这颜色果然很衬、很衬你。”
    杨枝听见他夸的直白,本还有些羞涩,见了他那局促模样, 捉弄的心一下子占了上风:“这衣裳花了你少说得半年俸禄吧?”
    不知怎的, 大抵是脑子一时停了转动,柳轶尘无端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本能抬起头来, 急急道:“我、我能挣钱!”
    堂堂皎若明月的大理寺卿竟有这般为了铜臭慌张的时候, 杨枝忍不住一笑:“我很喜欢这衣裳, 你半年俸禄才能买一件, 往后我是不是少说得等上半年才能穿上一件新衣?”
    “我能挣钱!”柳轶尘连忙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焦急,连声音都高了:“我能卖字卖画,还能……”
    “写书是吗?”杨枝笑着揶揄:“那本《大理寺宝典》卖了不少银钱吧?”
    柳轶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舔了舔唇:“你都、都知道了?”
    “少卿柳公轶尘,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1]……这般写自己,也不知羞!”杨枝笑着凑到他跟前,拿食指在脸上轻刮了刮。
    柳轶尘莹白面颊登时飞上霞色:“那是、是戚大娘改的。”
    杨枝自然知道这词不是他自己写的,一样的词她在别的话本中少说也见了三五回,就算是他自己夸自己,也不至于用这般庸俗的描述。
    只是此刻,她格外享受欣赏他的窘迫,想起当初他端着堂官派头一本正经教训自己之时,更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报复快感。
    “真的,那真是戚大娘改的。”柳轶尘见她但笑不语,又急急补了一句:“我……”
    “我觉得……”杨枝瞥他一眼,故意拖长了调子:“……她并未写出我家郎君万一的风采呢!”
    柳轶尘一愣,双颊登时腾起一片火烧云。
    杨枝尤觉不足,趁势欺身过来,伸指在他颌下轻轻一挑:“小郎君快去泡汤吧,此刻去泡,那水只怕都烫人!”
    话落一个翩跹转身,已到了他一步之外,挑眉望着他,咯咯轻笑。
    柳轶尘被她撩的火起,分明是春日薄衫,却像是裹了一层冬袄,衣下已沁出绵绵细汗。恨恨瞪了她一眼:“你……等着。”
    “放心,我自是在这等你,哪都不去!”杨枝笑得益发灿烂。
    不一时,一篱之隔便有水声传来,柳轶尘似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中,杨枝叫时,只得到一声闷闷的回应。
    怕他当真因为羞窘闷坏了自己,随意找了话题来问他:“这身衣裳我穿着倒是正正好,你是如何知道我身量的?”
    隔篱沉寂了片刻,哗啦一声水动之后,有微哑的声音传来:“我、我拿手量过……”
    杨枝一惊:“你——你何时量的?!”枉她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方才还觉得就算没有这层篱笆阻隔,也不怕他会偷窥!
    不觉想起郑渠的调侃:“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下意识抱住自己身体,轻啐一声:“偷偷摸摸,不要脸!”
    柳轶尘轻叹口气:“你个子只到我颌下,肩宽不足一臂,抱起来还不如一石米[2]重。至于腰肢,不过堪堪一握——我抱过你几回,无须特意偷摸去量。何况……”略顿了一顿,方自嘲般低笑一声:“多看几眼,也就了然了。我又不当真是个和尚。”
    杨枝微微怔住。明月升上来了,朗月入怀,却也似抱了一斛春晖,心头有一股热意不自觉涌了上来。
    杨枝抱膝坐在方石上,静静与月夜相伴。隔篱只间隙闻一两下水声,余时亦很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半里之外另一汤池中的鼎沸人声依稀传来,好像另一个世间。
    不知就这样安静了多久,柳轶尘忽然笑问:“今日怎么话这般少了?”
    杨枝轻道:“今日觉得特别开心,心里填的满满的,只想一个人独自回味,便连一点往外说的欲望都没有了。”
    “你这人当真自私,岂不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乐事不享,快活减半?”柳轶尘语声中带着笑。
    “前一句我知道,是《孟子》里的,后一句又是什么出处?”
    柳轶尘一笑:“我。”
    “不要脸!”
    柳轶尘浑不在意,又道:“我就大度多了,我给你说说我最快活的时刻吧。”
    “你说。”
    然话未落,忽听隔篱外传来一声轻呼,柳轶尘当即从水中跳出,外裳都未来得及披,就向篱外奔来:“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有一只虫子爬进了我……啊!”抬目觑见他光/着的上身,不由惊呼一声,抬手蒙上了眼:“不要脸!”双颊登时一片绯红,在月光下仿佛醉酒,更添艳色。
    柳轶尘不觉想起那夜她饮了千金渡来自己衙房中的情形,脚下更不自觉往前趋了几步,回过神来时已离她只有尺许的距离,明知她不会当真有什么事,还是掩饰着清了清喉咙,多此一举地问了句:“没、没事吧?”脚下却似钉住了一般,挪不开步子,就那么隔着半块方石,怔怔望着她。
    其实她不过一惊之下本能反应,心中到底不如闺阁贵女一般满怀羞怯,反隐隐带了一丝好奇,转瞬的宁定之后,于不经意间悄悄张开一点指缝,窥见了他的脸、他光luo的肩膀。
    经水洗后的面庞格外清澈,玉山也不过如此。淋漓的温泉水顺着脸颊往下,描出姣好的线条,往日的清冷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yu色。
    宽阔肩膀更添了几分力量,她一直知道他并不如身着宽袍时看起来那般消瘦,彼时在东宫外院,那臂膀的劲力她亦曾贴身感受过,然而那时纵是湿衣,到底还有一层遮挡,及至后来拔镖,也不过露出他肌肤的一角。此刻褪去那遮挡,完完整整袒露在她面前,还是让她不期然一惊。
    “你看了我身子,还说我不要脸,是什么道理?”柳轶尘怔怔看了她良久,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挣出一句话,喉结轻翻,一句话带着沙哑的笑意。
    “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人看吗?”
    柳轶尘低笑:“我不怕啊,你只管大大方方看便是,不必那般偷偷摸摸。”
    “谁偷偷摸摸了!”杨枝道,索性撤了手,当真睁目与他相对。
    柳轶尘不过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当真如此洒脱,与她四目相对,自己反而微微红了脸。她额前的碎发已然半干,那股因水的垂坠而带来的厚重感渐渐退去,显得她一双眼也轻盈了许多,无端有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柳轶尘眸底微深,不自觉舔了舔唇:“从方才到现在,你已骂了我三遍不要脸了。其实这脸皮,我从来是不当一回事的。”说话间他躬下身子,水珠顺着他脖颈滑下来,滴在那方石上,在这寂静中闻来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响,好像每一滴水都能凿出一个窟窿。
    湿热的气息将杨枝笼罩,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湿热气息,让她整张脸、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柳轶尘脑中亦有一根弦崩到了极限,凉风拂过已然冷却的温泉水,却带不走他身体的灼热。反而益发觉得有一头猛兽将冲破栅栏而出。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与她相距只有咫尺,明月华光之下,能清晰觑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方才是你叫我过来的。”
    男性的气息刹那将她笼罩,那是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曾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此际清风明月、四野花香而两人半身湿漉的情境下,那一点危险在无限放大,有一种置身桃源的绮丽与魔幻,只余彼此的五感,一切旁的都不作数了。
    “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微哑的声音就在耳畔,好像舔舐着她的耳廓,酥麻之感如水晕一般在心底一圈一圈激烈荡开。
    作者有话说:
    [1]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封神演义》里写伯邑考的。
    [2]每个朝代一石米的重量都不一样,我们取100斤哈。
    第七十章
    杨枝不知何时搂上了他的脖颈, 扬唇挑衅般一笑:“谁说我要送神了?”
    湖丝的细腻光滑擦着他仍然湿漉的肌肤,勾起了一阵陌生而畅快的战栗,然而这畅快还不够, 远远不够……他本意只是想逗逗她, 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胸中那只野兽左右奔逃,拼命撞击着他的胸腔。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他觉得整座山都在震动, 都在燃烧。
    一声焰火忽然在她身后的山下炸开,天地皆寂, 那一点喧闹之声便格外惹耳。杨枝从情/热中醒转, 轻轻呢喃一声, 松了勾住他脖颈的手。
    一声焰火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杨枝心思彻底被勾走,连吻也三心二意起来。
    他犹不甘心般趁势追击了一瞬,无奈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 松开了她。她急急转过身, 次第火光恰伴着啸声窜上云霄,在黛蓝天空上如倏然散开的宝石,绚烂到迷眼。从半山腰处望去, 更有种九天翻覆、银河散落人间的不真切感。
    杨枝兴奋地看着那焰火, 眼底绽出光芒。
    她不是未见过焰火,只是那时飘零, 与此时心境到底不同。没想到这样的圆满之时, 还有焰火助兴。
    老天待她真好。
    老天本天却在一旁闷闷不乐, 被打断的欢愉堵在胸口, 悒悒难输——谁让他们这么准时的, 说戌正便戌正放!
    山下领着人放焰火的黄鹤不觉打了个喷嚏——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穿少了,这时节容易伤寒!
    “二郎,你知道这是什么节日吗?此地民俗倒与别地不同,竟在这时候放起焰火来!”一转身,见他黑着一张脸,愣了一瞬,好半天都未反应过来。
    柳轶尘恨恨掷下两字:“愚民。”
    黄鹤:你说谁?
    “你说什么?”杨枝仿佛听见了两个字,却又不确信。
    柳轶尘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微微脱身出来,不想搅了她的好心情,收了脸上的阴云,问:“好看吗?”
    杨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悒悒情绪所为何因,冲他弯眼一笑,半哄般低低撂下一句:“没你好看。”又飞快转过脸。
    远处的焰火光辉像一下子照到了近前,原本沉着的一张脸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展开,眼角眉梢还带了点幼稚的得意。
    片刻前的沉悒荡然无存。
    好一会,才微扬下颌,清了清嗓子,邀功般道:“我让他们放的。今日求亲,没有爆竹,也得有焰火。”
    杨枝惊讶转头,几乎看到了他得意摇摆着的尾巴。
    见他仍光着上身,忍不住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去穿上衣裳,或者再泡一会?”入夜后凉意来袭,一阵风过,她都不自觉抱了抱胳膊,他这般光着膀子……
    “没事我不冷……”柳轶尘道,话未落,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杨枝忍着笑:“冷不冷也不知道,别一回汤泡了,将水泡进了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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