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李燮说的没错,他就是当场斩杀了柳轶尘,天子事后也不过责他两句。
    江令筹的到来却令局势微微变动。与柳轶尘这等文官不同,江家是真正手握军权的虎狼。江令筹又非书生,武艺整个京城更是只有三人能敌,且这三人还只是堪堪与他战成个平手。只要他出手制住局面,解了柳轶尘一时之危,闹到圣上跟前,也不过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申斥一通。
    “殿下,这是…怎么了?”江令筹斜倚门框,眉头高高挑起,漂亮的桃花眼底散落着漫不经心,一脸高高挂起、看热闹的样子。
    杨枝一眼瞥见柳轶尘胸口的血花,双目被宝剑的寒光刺地一紧,却没有上前一步,脑中思绪翻飞,手心捏着块玉石,静等着出手的时机。
    李燮于这时转过脸,看见杨枝,讥诮地一笑:“堂堂大理寺卿借着查案的名义,正日将个女人带在身边,当真是好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说话间,剑光一转,下一瞬,剑刃却架到了杨枝的项上。
    “殿下!”
    “柳敬常,孤知道你不怕死,但你难道不怕她死吗?”剑刃一寸寸逼近杨枝的脖颈,她已能感觉到那刃口传来的寒气。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个案子也快要结束了~~
    第四十四章
    李燮对柳轶尘都不留情面, 对她这样一个小小书吏,自然更不会放在眼里。
    虽说他为人仁善,但少君的仁善与寻常人的仁善是两码事。
    东宫守卫不如大内, 要调换一个人出门不算难事, 算着时辰, 天一亮城门换防的时辰出门,再有半个时辰, 就能遇上京畿岔路, 到时四通八达,还有山林为障, 李燮就是令人去追, 也追不上黄成。
    是以, 她们现下要做的,便是少说拖上半个时辰。
    剑刃就在她颈侧,她能感觉那刃口已贴着自己肌肤,太子毕竟在军中历练过, 又师从禁军的庄渭, 饶是不常动武,握剑的手也丝毫不抖。
    杨枝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以及那愤怒中裹挟的决心。她毫不怀疑柳轶尘再不就范, 那剑就将割破自己咽喉。
    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
    院外风拂树梢, 海棠花簌簌而落,春日的艳阳天, 金晖遍洒, 却逼不退眼前宝剑的这一点寒光。
    她目下有两个指望, 柳轶尘屈服, 或江令筹动手。
    可江令筹仍抱臂斜倚在门框边, 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想什么不相干的事,心思全没在眼前的危势上头。就算他当真动手,她不是柳轶尘,天子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书吏让自己的儿子难堪。
    那么只有柳轶尘一个指望。柳轶尘呢?
    杨枝不敢看他,怕目光与他一触,便会多生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来,亦怕他为自己干扰,做出与自己本心相悖的事来。
    柳轶尘清正刚直,为人表面淡漠,其实侠义热忱。一面是故交之女、跟了自己数年的部下,一面是……自己,怎么选?
    不知为何,杨枝心中有一个感觉,若她只是个街头巷尾一个寻常仆妇,柳轶尘一定会选她。可是前几日,他才与她有了婚姻之诺,那么,她也算是他半个家人,一边是义,一边是自己人,若要舍,以他大公无私的性格,自该舍弃后者不是吗?
    “殿下,臣有话……”
    “殿下在寻一个锁骨上有疤的姑娘是吗?”几乎是柳轶尘开口的刹那,杨枝也开了口:“庆历六年九月初三日雨夜,殿下在乐平郊外闻香山的山洞遇见一位女子,那女子锁骨上有疤,后来……遗下一枚玉佩,为殿下所拾,殿下当日在大理寺沐浴时落下了那枚玉佩,返回来寻找,才撞上了黄成,是吗?”
    贴在她项间的剑僵了僵,李燮冷冷盯着她:“黄成告诉你的?”
    杨枝垂眸扫了眼那剑,银白刃口照出她清泠泠的眉眼,那双时常带笑的眼,此刻却像浸寒潭中一般:“殿下如何就认定了黄成便是那女子?”
    “……那日天色昏暗,殿下并未看清那女子面目,只凭锁骨上有疤这一个特征,便断定黄成便是她,殿下不怕……认错人吗?”杨枝直直望向李燮,目光不退不闪。她知道李燮不是个果敢的人,她赌李燮自己也没有把握。
    李燮果然陷入沉默,须臾,眉心不着痕迹地一敛,近乎赌气般道:“孤不在乎,孤只要找到她,见一个女子锁骨上有疤便抓一个,孤就不信找不到她!”
    “那若是……”杨枝道:“……小的锁骨上也有疤呢?”
    “杨枝!”几乎是她话出口的一刹那,柳轶尘明白了她的意图。
    杨枝知道他的目光正灼灼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转头,在太子惊愕的刹那,乘胜追击般道:“那玉佩是我阿爹留给我的,玉佩上镌着我的小字莺莺,还有一只莺鸟,十岁那年,我顽皮翻墙,自墙头摔下来,将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殿下还要我再说说那夜情形吗?”
    “……殿下想,黄成一个武人,怎会有莺莺这样的小字?”
    李燮面色已然倏变,那枚玉佩还在他怀中,玉佩的确掉了一个角,而那上面所镌的字,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他从不是个自信的人,但他知道黄成与她交好,完全有可能将那夜情形尽数告知于她……
    **
    庆历六年九月初三,白日里还秋高气爽,临到午后秋风却不知怎么刮来一场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那一年,黄成父死,她好不容易寻到仇人的踪迹,追入闻香山,眼看就要手刃仇敌,却一个不留神,落入圈套,被山匪绑入寨中。那些山匪尽是些地痞无赖,见黄成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却忌惮她武艺,竟对她下了下三滥的魅药。
    黄成好容易从匪寨寻了个空子,从匪寨逃脱。雨夜难行,她狼狈逃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山洞中,却恰好撞上了上山寻捕珍惜鸟雀的李燮。
    李燮当时其实是奉父命来检视柳轶尘的,彼时他还在乐平任县令,在一群文章锦绣的才子中并不突出,天子却偶然从泛黄的旧札中看到了一名十二岁少年锋利的才华,深觉此子机敏擅察,与自己有些木讷的儿子恰好互补,可辅佐东宫,遂让李燮亲自来看看。
    李燮难得出京,又听说闻香山上有奇珍异鸟,一向对鸟雀格外有兴趣的他便趁机上了山。但那日天气不好,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山陡地滑,李燮无意落入陷阱,摔断了腿。而当时只带了一个侍从,只好将他遣至山下寻人,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山洞中。
    黄成逃入山洞后,体内药效很快发作,神智昏聩间手脚全然不受控制,竟胡乱强迫了伤重的李燮。彼时已是深夜,洞内黑暗,黄成自匪寨逃脱后一直以黑巾遮面,李燮只摸索到了她锁骨上的疤痕。
    药效过去,黄成恢复神智,又羞又愧间仓皇逃走,却遗下了随身的一枚玉佩。后来,她做贼心虚,再没敢回过那个洞穴。
    那一夜,对李燮而言极为特殊。十五岁的李燮早其实到了经人事的年纪,宫中亦为他备下了宫女教引,只是他一味痴迷异禽,对女子丝毫没有兴趣。皇后早逝,天子又没有闲暇管这些小事,便由着他去了。
    因此,当那个女子滑腻的肌肤贴上来的时候,他的脑中是茫然的,好像一根从来未在意的弦猝然绷断了,铮的一声巨响。而那弦仿佛捆着了一头巨兽,弦断的片刻巨兽狂奔而出,令人无措却又本能兴奋。
    洞外细雨连绵,寂寂山野再不闻别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见了百鼓急擂,比誓师时军鼓擂的还要响。浑身燃起连绵的火,烧的不死不休。
    他因腿脚受伤,行动不变,那女子又力气大的惊人,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制住。那女子倾身上来,动作很是粗野——他堂堂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十分愤怒,以为胸腔的那团火便是因为愤怒而烧。可那火燃遍全身,却带来一阵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
    她后来终于松开钳制他的手,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到她手臂上灼热的肌肤——她是个武人,但到底不是男子,常年练武的紧实下是少女蓬勃的饱满,可却那样纤细。他指尖顺着她手臂向上,触到她圆滑的肩头,向上,便是她细长的脖颈与那脖颈下月牙状的细小疤痕。
    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原谅她,又是什么时候非要得到她的呢?
    那天夜里,他睡的很沉。他曾想掀开她脸上的面巾看看她的样子,却毫不客气地被她反剪住了手,后来干脆撕了一块布帛将他双手缚住。
    他就那么被绑着睡了一夜,然而那一夜,他却睡得前所未有的好,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太傅罚他抄书,他正打盹,一只羽毛鲜艳的鸟儿飞到他窗台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娇俏的姑娘。
    那姑娘拿一本书恶狠狠地敲着他脑袋,还霸道地说:“不许动!”
    他当真就一夜未动。
    次日睁开眼,身边却空空荡荡,没有姑娘,连缚手的布帛也没有了。前夜的荒唐像一场梦,洞外天光晴好,秋日发白的晖光照进来,将洞内的一切照的纤毫毕现。
    若不是那块玉佩,他会当真以为那晚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侍从终于带人回来找他,前夜雨大地滑,他滚下了山坡,天亮才寻着路,带人回来寻自家主子。
    主子却捧着块玉,在洞口发起了呆,谁说话也不应。
    李燮在那洞中候了三天,等那位姑娘回来寻玉,然而等来京中父皇的斥责,也未等到那个人。
    自那以后他就有了洁症,厌恶一切阴暗潮湿的地方,厌恶污泥,甚至时而当他想起那事心虚不受控制地涌动时,连自己也厌恶上了。
    (五十)
    杨枝话落,李燮冷冷望了她片刻,下一瞬,他却转向了柳轶尘。柳轶尘眼底微现波澜,然并未言语。
    春晖洒入堂前,诸人皆沐浴在一片灿灿华光之下,那华光仿佛照入人心底,能将最深处的欲望照的纤毫毕现。
    “好,好!”李燮忽然讥笑出声,目光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柳轶尘,话却是向着杨枝说的:“你既说你锁骨处亦有疤痕,那孤倒是要验验!”
    几乎是话落的一刹那,柳轶尘猝然抬目,却冷不防撞入杨枝曜石般冷硬的眼中,她素来眸中含笑,便是他捉弄她,她微愠时,眼底亦是藏着春色。
    然此刻那眼中却是罕见的固执,与不由分说。
    “殿下要验,请随小的来厢房。”杨枝垂眸道:“请殿下怜惜小的毕竟是女子,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宽衣。”
    李燮天性君子,饶是怒极,仍不愿伤了体面,点头应允。
    杨枝当先走出堂屋,经过江令筹时,听见他发出一声看好戏般的哂笑,将手心印鉴捏了捏,掷在他脚边。
    这院落西厢一直是空的,但东宫中规矩森严,一日洒扫也不曾怠慢。杨枝推门进去,一片窗明几净下,她身前长长的黑影倒像是与这明朗格格不入。
    其实她不该搅入这个局中的,黄成与她算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李燮待她,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四个字。
    可是不知怎的,看到柳轶尘跪下时那挺直的脊背,胸前洇开的血花,她心头就似有一个巨浪打来,整个人刹那失了那分坐岸观潮的心。
    李燮紧随进来,顺脚将门踢上。
    “脱衣。”李燮言简意赅。
    杨枝却并未立刻动作,“殿下,若我是那女子,殿下待如何?”
    “孤的打算需要先与你细说?”李燮冷道:“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不就想拖延时间么,拖得越久,你打量孤就找不到黄成了是吗?你以为孤不知道你的把戏,不知道柳敬常的把戏,孤倒是要看看,他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孤?”他声音嘶哑,自早起至现在的愤怒将他喉咙里的水已经燎干,他自问自黄成进宫以来并未对她作任何出格的事,连原本要从她身上讨回来的屈辱,他也一并放弃了,只因那晚见到她时,他心底到底是喜悦压过了一切:“你脱不脱?你不脱孤替你脱!”手中宝剑掠起银光,剑尖直指她襟前。
    易地而处,她也会如李燮般愤怒。她知道,他绝不再是往日那个亲和仁慈的少君。何况,不管怎么说,都是她逼他至此的。
    然她并不惧怕,手触到自己衣襟,作出当真宽衣解带的样子,一边却徐徐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很喜欢异禽?”
    那一卷《东宫宝典》,这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燮根本不予理会,目光直直落在她放在襟前的手上。
    杨枝自顾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得了一只罕见鳽鸟,养在东宫之中,悉心照料着,金做的食盘,最好的雀食,可那鸟不几日却死了。”
    “鳽鸟长在水边,随节气迁徙,胆小惧人,殿下将它养在深宫之中,被宫女内侍们团团围着,它又怎能活得下去?鸟如是,人亦如是,那女子是野雀,深宫于她不过樊笼,殿下想看到她像当初的鳽鸟一般,困死在这樊笼之中吗?”
    年少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浮光掠影一般,在他心底投下一片惘然。
    李燮其实从来不是勤勉好学、热衷政事的人。少年时的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漫游山野,与草木异禽为伴。
    那一年,青州进了一只毛色鲜亮的栗头鳽,他喜不自胜,每日醒来第一桩事,便是去给那鸟儿喂食。
    可是没过了几日,那原本神气的鸟儿却变得蔫头耷脑起来,不出十天,在一个薄雾的清晨,死在了那个镂雕着珐琅花纹的鎏金鸟笼里。
    那个清晨无尽的悲伤忽然袭来,李燮却像觉察到了自己的软弱,益发不肯干休一般,嘴唇紧紧抿住,眼底射出无由的怒火:“就是死,那也是她招惹孤的!”剑尖霎时更进一寸,原本已贴着她衣襟的寒刃向下一划,伴着“刺啦”一声响,衣襟如翻飞蝶翼,向两边散去。
    脖颈前的遮覆被那剑尖挑开,一片雪肤呈在眼前,似牛乳做的糕点,哪有半点疤痕的踪迹。
    “孤就知道!孤就知道!”李燮冷笑出声,片刻前的愤怒已被一种恣狂所取代,双目微红,像一只受伤的兽。剑尖毫不客气地向上,直抵她咽喉,只要轻轻这么一刺,她便顷刻命丧当场。
    晨钟于这时响起,已然辰时了,又过了一刻钟,黄成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寒刃的剑就在自己喉口,说不惧怕是假的。李燮的眼底满是厌恶,被窗格子中透进来的细碎光影切割成一片一片明晦交替的阴森。
    其实她还有一个置之死地的秘密,但那是至不得已时的赌局。
    剑仿佛又逼近了一点,一丝黏腻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好,孤就看看柳敬常手下的人是多么的不怕死!”
    厢房的门上挂着布幔,杨枝无法透过门上的镂空处看到外面的情形,她盯了那门久久的一瞬,终于开口:“殿下,我还有一事相告……”
    四扇雕花木门同时被踹开,布幔被踹地掀起丈高,春风一下子灌进来,携来一阵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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