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
    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
    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
    “什么?!”
    “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
    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
    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
    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
    “嗯。”
    “为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
    “不错。”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
    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
    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
    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便有小儿次第唱起童谣:“草头黄,宿贪狼;少习武,尤胜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进,黄夺皇……”
    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气冲冲地提剑闯进了柳轶尘的居所。
    **
    两人盘算完黄成之事,杨枝就要折回内院去。柳轶尘却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
    “嗯?”
    柳轶尘踱步过来,见她一脸懵样,忍不住拿手中的书卷轻敲了下她额头:“是你生辰!”
    “啊!”杨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过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许我放在心上,许旁人放在心上?”柳轶尘敛了笑意,道。
    “大人这是什么话!”
    “现下又不在衙中,怎么还叫我大人?”
    他步步逼近,离杨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离,杨枝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脑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湿的触觉,以及余韵犹存的侵略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却不依不饶,再次逼将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么,怎么还叫我大人?”
    “谁、谁跟你说好的?!”眼见他低下头来,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脱口喊道:“柳、柳敬常!”
    柳轶尘停了弯腰的动作,轻轻一笑,直起身,减了对她的压迫:“我还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
    杨枝双颊浮起绯色:“你、你有话好好说!”
    柳轶尘瞥见她那模样,笑意漫进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
    杨枝被他这句话弄的羞窘更甚,“随便你!”轻轻一跺脚,折身就要离开。
    却被柳轶尘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见薛闻苍。”
    “什么?”
    杨枝一时未反应过来。
    “那日薛穹给你送了……礼……后来,你又疑我因偷看你东西才知晓你生辰——不必说,定是他约了你明日相会。”柳轶尘道,口气十分冷淡,隐约还藏着三分不屑。
    杨枝这才恍然想起那封红笺,眸光微微一顿,半晌方垂下头,低声道:“我本就未打算去。”
    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明月东升西降,岁月从不回头。
    第四十一章 (二合一))
    次日一大早, 就有人候在杨枝住处等她起床,仿佛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杨枝前夜回来时已过了子时,睡得很晚, 次日一觉直睡到三竿才醒, 那人也就那么候着, 期间黄成几次想去叫醒她,都被那人止住, 直说:“柳大人说等书吏睡饱了再说。”
    杨枝醒来后见到来人, 立刻明了其意,简单洗漱一下, 向外院而来。
    一脚跨入垂拱门, 柳轶尘果然静坐在海棠花树旁, 身侧却慵懒立着一人,一身墨绿锦衫,桃花笑眼,好似一只惹眼的绿蜻蜓。
    杨枝过去行礼, 柳轶尘还未开口, 那蜻蜓便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不用给我二人行礼!”
    这怎么八百年没人在意的生辰一下子成了人人挂在嘴边的要事了?杨枝下意识觑向柳轶尘,那蜻蜓道:“不是你们柳大人说的, 我见柳大人在厨下备长寿面, 想讨一口吃,被赶出来了——这不明摆了么!”
    长寿面?
    外院的确有一个小厨房, 但基本不怎么动火, 只是怕一些夤夜赶文卷的臣工肚子饿了, 备一些简单的夜宵之用。
    杨枝望向柳轶尘。晌午的日头很好, 碎金子一般的流光落进他眼里, 生出熠熠华彩。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与她目光相接,低头典了典衣袖,那里落了片海棠花瓣,平添出一丝风流。
    绿蜻蜓摇着扇子踱步过来,笑意漫过眉梢:“我不碍着你们两,只是……你为我阿姐之事奔波,也算与我有几分交情,你过生辰,我来送个礼,送完就走。”说着,自腰间解下一面牌匾,玄铁锻造,漆黑一片,上面却嵌着珊瑚如意纹,当中一个“筹”字,有种蓄势待发的极致妖冶,与他处世性子有几分相似,递给她:“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也没打探的兴趣,这牌子京中钱庄人人认得,你拿去支领银钱买些喜欢的东西。”
    杨枝愣了愣,正要推拒,瞥见那牌匾上的字,却心中一动,坦然伸手接过:“谢大人赏赐!”
    绿蜻蜓挑眉觑了觑她,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折身回了房。
    柳轶尘目光落在江令筹的牌匾上,未说什么,起身道:“走吧。”他步子很大,脚下生尘,几步已到了垂拱门边。
    杨枝忙追过来,小声解释道:“方濂案牵扯出来的账本还没有头绪,这令牌或可拿来一用。”
    柳轶尘止步回身,上下打量她一眼:“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杨枝声如蚊呐,有些闷突突的,却莫名带了一丝嗔意。
    “知道……亦不悦。”柳轶尘脱口,却立刻补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不该败你的兴,我自己心眼小,是我的问题,你只当没看见便是。”
    这话说的近乎孩子气,杨枝微微一愕,继而却是一笑,手下意识攀上他臂弯:“方才过来的急,早饭也没用上,此刻饿的很,江大人说有长寿面,在哪里?”
    纤长五指嵌入臂弯凹处,柳轶尘微怔了怔,晴朗日光洒出眼中,极目尽是春色。
    他清了清嗓子:“我……我正要带你去。”
    厨下布置十分清简,院中倒是有一副桌椅,平素厨下仆妇就在此处择菜闲聊。两人方跨过小厨房院门,柳轶尘便指了指那桌椅:“你去那坐会。”
    院中搭着一株紫薇花架,还未到花开时节,只有满架子碧绿藤蔓缠绕,却正好遮挡点日头,是个荫凉的好去处。
    杨枝知道他心思,不与他争辩,乖乖走到紫薇花架下落座,看着他走进厨房。
    不一时,厨内传来水沸的声音,杨枝透窗望去,柳轶尘高大的身躯将矮小的公厨衬的更加逼仄。藏青长袍的袖管被高高捋起,露出长而劲瘦的手臂。那手臂轻轻摆开,伴着洒进来的金辉,一时又静又动,仿佛岁月贪恋沿途风光,慢走了几步。
    杨枝就那么看着,十二年来第一次涌出别样的情绪,希望日子可以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轶尘捧着个海碗出来,杨枝欲起身迎他,他却道:“别动!寿星公要有个寿星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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