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因纵火杀人被枭了首的金大宝?”
    “正是。”
    “只听人提起过,细节倒不得而知。”杨枝道:“听闻是先京兆府尹沈青天沈濯缨主持的。”
    “不错。”林嫂道,眼前浮现不知多远的记忆,目光也变得失了焦,好一会,才徐徐道:“那火,烧的便是我家铺子,大成棺材铺。”
    林嫂年轻时是南城卖油坊的美人,嫁了棺材铺当家林广为妻。夫妻和睦,膝下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林广为人仁善,喜接邻济友。棺材铺产业不小,有空房数楹,都赁了出去,价钱极低,几乎是白给人住。其中一间便赁给了不过稚童的柳轶尘。起初议定一钱银子一月,后来林广见他孤苦,干脆不收房租,白给他住。
    柳轶尘自然不肯。林广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提议由他给人写挽联,以联抵租。柳轶尘这才答应。
    他在大成棺材铺一住五年,十三岁那年,金大宝死了老婆,到棺材铺来选棺材,一眼看上了林嫂,便有事没事上棺材铺来。
    那时林广已然卧病在床。金大宝欺他家无主,要对林嫂用强,被不过舞勺年纪的柳轶尘拿一块棺材板打了出去。
    其后柳轶尘怕金大宝再上门,干脆搬了把椅子守在林嫂房前,鸡鸣即至,夜半方回。更在她屋前布了一溜机关,金大宝接连吃了数次亏。
    金大宝摸不着门路,怀恨在心,一日又是落得一身狼狈,干脆起了杀心,将随身带的灯笼丢进了停尸间。
    棺材铺全是木头,最是怕火。那火一窜丈高,烧了整整一夜。林家老幼兼借住的五个外乡人俱葬身火海。
    偏偏那火起时已过了夜半。柳轶尘为赚些零钱,接了个为书商攒稿的活,因稿子要得急,书商怕她偷懒,干脆在客栈开了个房间看着他写。那夜守完林嫂,柳轶尘快步赶去客栈,遂躲过了一场大火。
    少年柳轶尘从客栈的窗户中看见一片红光,知道不妙,疯狂疾奔过去,棺材铺却已叫火舌吞没。
    少年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只救出因金大宝连夜骚扰而未睡死的林嫂。林嫂也因此毁了半张脸。
    少年寻着证据,安顿好林嫂,踩着天边第一缕光,上了京兆尹府敲登闻鼓。京兆尹沈濯缨其时正好病重,代府尹赵旭早收了金家好处,且深知金大宝与江家有沾亲带故,是以对少年呈上的证据视而不见,胡乱判了个“家仆失手,打翻火烛。”报到病重的府尹处,府尹未置喙什么,只在卷宗上随手上添了一笔:“令命金家将林家老小好生发丧安葬,请慈济寺的高僧为林家亡魂超度。”
    既非金大宝杀人,为何要他出钱发丧安葬?
    既是金大宝杀人,为何判官只字未提,却只断个意外?
    好个糊涂官判糊涂案。
    少年被扔出衙门,金大宝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看看,告我又怎样,你能告的赢吗?”
    少年一言不发,走到登闻鼓前,抡圆手臂,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那鼓面上。鼓声重如千钧,像照着人心面在捶。
    清晨的京兆尹府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人。行人指指点点,说这面貌俊秀的少年莫不是疯了?
    府尹才断的案,此刻便又敲起了鼓,这不是成心叫人府尹难堪?
    “看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围观的人成竹在胸地说,眉毛还挑了两挑,只道是自己已经参透了这人情世故的玄机。
    果然,不出片刻,衙门中就有捕快冲出来,将少年架开鼓面。可甫一架开,少年又冲了上去。
    如此三次之后,捕快们也怒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一身白衣染了血污,仍坚持往那鼓边爬。
    金大宝走到他身边,一脚踏上他肩膀:“喂,你小子和那林家人非亲非故,多管什么闲事!”话落忽然做作地一拍脑袋,只觉自己聪明绝顶,“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林家那个老婆在外轧姘头!啧啧啧,长的这么白净,那林家老婆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话未落,只觉一个白影向自己直冲而来,一撞之下金大宝脑袋磕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登时流了血。
    金大宝一摸额角,霎时大叫:“杀人啦!在衙门口杀人啦,没有王法了!!”
    衙差和金大宝手下立时冲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少年瘦弱的身上。
    围观人还在念叨:“呦,这下手也太狠了!我说的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啧啧啧……”
    少年倒在衙门口,天渐渐黑了,还是一直都这么黑,他不知道。
    三月的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冰凉的雪花钻入他颈中,淌出的血在地上凝成了冰。
    他伸手接起雪花,一片晶莹转瞬在他手心化成了水。天地亦是不仁,这雪为何不早下一天。
    若是昨夜下雪,那火中之人恐怕还有的救罢……
    少年忽觉全身痛楚一瞬间炸开,白日挨打的剧痛都不如此刻。一颗眼泪自颊边滑落,压抑着的胸腔似坏了的风箱,鼓出的尽是断续的衰音。
    猎猎西风如刀一般刮在脸上,他攥紧拳头,咬牙站起来,踉跄走到鼓边,再次举起了捶。
    “何苦?人皆已死了,你这么苦争,是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沙哑人声。少年回头,一袭枣红斗篷慢慢走入眼帘。
    少年抹去眼前雪水,看清来人,定定望了许久,咬牙挤出两字:“公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读书人,不专心读书,反多管这些闲事,置自己于险境,你若这样轻易死了,还谈什么公道?”来人道。
    少年挺直了腰板,与来人直直相对。十三岁的年纪,身形虽然消瘦,个子却已拔高。在月影下显得格外高瘦,似初春才冒头的笋,似河边随处可见、无法拔尽的蒿草。
    “沈大人。”沉默良久,少年开了口。初变声的嗓子带着青瓷般的薄脆,和冰雪的寒凉。
    沈濯缨皱了皱眉,少年敏感的觉察到:“大人指节有茧,乃劳书之故;面色微白,想必仍在病中;深夜至官市街而无人讯问,显然是此衙门中人。”
    沈濯缨轻笑:“你既知本官是京兆府尹,此际怎不急着向本官上陈冤情?”
    少年一字字道:“人命案关系匪浅,案子虽是赵旭审的,但若无大人落印,此案无法盖棺。”
    沈濯缨凝眉,道:“那你白日为何屡敲登闻鼓?”
    少年垂首,抿了抿唇,道:“今日十七,宫中宝公公外出采办,还安街闹市离此地不远。”
    沈濯缨微惊:“你鼓是敲给他听的?你宁可寄希望于一个内臣,你觉得本官很昏聩?”
    少年轻笑,雪落在他眉间,令他的笑有了怜悯般。他的声音潺潺:“大人并不昏聩,相反,大人很聪明。利益所趋而已,为己私者,无可厚非。”
    沈濯缨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冷笑:“本府看过你的文章,很有前途。你觉得你今日所举,便是聪明作为了?”
    少年梗起脖子:“吾无愧良心。”
    沈濯缨道:“你可知京城辖下有多少百姓,你可知本府退后这京兆府尹由谁接任,要正本清源,你得有说话的分量。柳敬常,记住本府今日的话,你若是倒下了,谁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
    少年方才还语声温润,并不咄咄,此时却扬起脸,直视沈濯缨:“若我今日不争,谁还能信我会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今日死一家子人,无人置喙,明日死两家子人,无人置喙,后日天下人皆遭践踏,又有谁人再敢置喙!”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1]”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在冰雪中闻来,犹如深夜军中的号角。
    “大人,你我皆是读书人。你告诉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1]苏洵,《六国论》。
    昨天看到有几个小可爱的留言,好开心~~
    第二十四章
    屋内的烛火毕波了一声,将林嫂的叙述打断。窗外的乌鸦又叫了一声,杨枝却觉得没那么难听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院中有窸窣人声传来,却俱压低了声音。杨枝胡乱洗了个脸出门,撞见柳轶尘与郑渠二人一身袍服,站在一株木樨花树下。
    这时节离木樨花开还早,花树却是苍翠逼人,衬着一朱一紫两色朝服,只觉入目尽是鲜亮,有勃勃生机。
    而那其中一人,因为容色出挑,在金光碧树掩映之下,更显夺人之姿。
    杨枝看见两人,移步过去,行了个礼:“柳大人,郑大人……”
    柳轶尘拂了拂衣袖:“怎么出来了?”
    “属下好多了,谢大人关心。”
    柳轶尘“嗯”了一声,道:“我让林嫂取早饭来。”
    杨枝想起林嫂昨夜的话,“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不觉笑了一笑。
    郑渠一眼瞥见那笑,道:“小丫头你笑起来好看的紧,多笑笑,多笑笑!”
    杨枝抬目快速扫了柳轶尘一眼,故意道:“可柳大人说我笑起来太丑……”
    郑渠下意识往天边看了一眼:“咦,太阳不在西边啊,你何时竟对活人容貌品头论足起来了?”
    柳轶尘却已摆出“有屁放屁,没屁老子这就走了”的姿态,举步要走。郑渠连忙扯住他,压低声音:“别走!今日朝上的事我还要好好问问你……”
    杨枝听他声音尖细轻柔,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很有几分猥琐之意。可要说二人有悄悄话要讲,他却又不似要避开自己的样子,杨枝有些不明就里,下意识拧了拧眉。
    柳轶尘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回来:“正常说话。”因拉扯之间,露出袍服下的中衣袖子,杨枝赫然瞥见那袖子上一片深红血污,不知何时染上的。她目光落在那上面,柳轶尘像是意识到,忙掩了衣袖,站定身体,端出往日堂官的肃然派头来。
    他既要遮掩,杨枝只好假作未觉。
    “嘿,方才不是你让我压低声音的么……”郑渠道,果然一刹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起来。侧目瞥见杨枝仍在跟前,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狐疑瞥了柳轶尘一眼,声音转瞬又变得猥琐:“噢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不吵着……”
    “有话说话!”
    “是是!”郑渠干脆拱手行了一礼,笑出一脸“我懂”的意味:“你官大,听你的,都听你的!”目光落到跟前的杨枝身上:“小丫头别听柳大人瞎说,咱们柳大人啊……最近身体不大好!”
    杨枝忙问:“柳大人身体怎么了?”
    “咱们柳大人啊……”郑渠招了招手,示意杨枝附耳过来,轻声笑道:“每晚挑灯阅卷,这不,看坏了眼睛,眼神总不大好……哦,柳大人常常审案至口干舌燥,这嘴说多了话呢,也免不得会嘴歪喉哑,词不达意也是有的……另外,我见柳大人这一向脸色不好……”声音渐渐拔高。他知道柳轶尘明明清楚他在这边满口胡沁,但自矜身份,不屑侧耳偷听。话说到此处,忽然有意拔高声量:“……怕不是常常胸闷气短,浑身发热,心口还会扑扑直跳……因此见了你笑,说不出话来是有的,言不由衷、说反了话呢,想必亦不少见……还有……”
    “郑渠!”柳轶尘终于端不住身份,厉声呵斥。
    “大人,下官是关心你身体!”郑渠袖手笑道。
    “省了你的关心,多放些心思在案子上!”
    “看看,咱们大人一颗心思全在案子上,都是为了案子,才累出了这等口是心非的毛病来!得长官如此,我等夫复何求啊……”郑渠说着,假模假样抬袖拭起泪来。
    柳轶尘实在忍耐不了,恨恨掷下一句:“你才有毛病!”拔足便走。
    “是是,下官有毛病,是下官有毛病。”郑渠忙拉住他:“大人,别走啊……”
    “本官没工夫陪你在这胡沁。”
    “害,刚下朝,都不肯歇一会。”郑渠道:“你既要说正事,我就跟你说正事。黄成的身手,全京城能神不知鬼不觉药翻的人,明面上不超过三个……北军车骑都尉凌风眠,禁军统领庄渭,还有一个……便是江家那小子江行策。你觉得这三个,哪个会跟着你们上西山就为了除掉一个匠人?”
    “还有第四人。”
    “自然。”郑渠道:“昨儿要不是我拦着,黄成就直接找凌风眠单挑去了,说要一个一个挑过来……”
    “和黄成说话你还拐弯抹角,活该。”
    “这不是什么样的堂官带什么样的部下么?”郑渠笑道:“下官想学学大人高深莫测的做派,大人,你今日在朝上与那姓江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柳轶尘却半分答他的意思都没有,举步就要走,廊角却有一个小厮急急冲过来,怀抱着一个瓦罐,“大人,今早才杀了头猪,这猪血大人还要吗?”
    柳轶尘挥挥手:“拿去厨下吧。”话落不再停留,转过廊角,径向自己衙房去了。
    小厮答应一声,抱着瓦罐,也要走,却被郑渠叫住:“那个……你过来,你抱的那罐子,装的是什么?”
    小厮连忙过来,道:“是猪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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