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记得她说起弟弟的时候,厚而笨拙的嘴唇翘起来,眉间是掩也不住的骄傲。
    我家中有个弟弟,比你长几岁,很是聪明。
    那时的杨枝还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让孩子断了终生的念想,入宫为宦。亦不知道什么样的温柔,才会在那样将死的时刻,笑着说出“很是聪明”这样的话。
    此际皆转瞬明了。
    杨枝藏住眼底的情绪:“令兄……高义。”
    阳春三月,日光明媚。虽是小镇,此时却已慢慢热闹起来,店堂外行人渐渐如织。隔街是家酒铺,沽酒大娘舀起新醅的酒,清澈晶莹,玉液一般,高粱的香气隔着一条街传过来,钻入肺腑;旁边是一家腌菜铺子,门口大酱缸摆了一溜,红红绿绿,随便舀一小碟便能就下一大碗米粥……细碎金光下,每个人忙碌而热络,京中贵人所不齿的大嗓门从街头响到街尾。
    柳轶尘舀起一勺米粥,送到嘴边。紧接着,一勺又一勺,肠胃迅速活动开来,咀嚼着这一个早上的粮米、情绪。
    二人很快用毕早饭,柳轶尘会了帐,车夫已候在店前。上了车,杨枝忽然问:“大人早上告诉我那些,不怕我去告发吗?”
    柳轶尘反问:“我可行过不正之事?你自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但你可是逆贼亲眷,怎滴腰杆子还敢这么硬?
    柳轶尘似猜到她心中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试出一个不堪信之人,值也。”
    彼时的杨枝一心只惦着自己的小九九,并未听出来这两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是“我信你。”
    二人不到午时便回了京城。柳轶尘让杨枝去倚翠阁问话,自己因有别个要事,先回了衙门。
    倚翠阁掌柜被人谋害的消息已传了回来,店中一片哀恸,闭门谢客。
    主母褚氏出面办理后事,杨枝到时,正指挥着一堆人张罗。
    听闻杨枝要问话,褚氏将她带到二楼上回褚师傅捧出账本的房间。杨枝问:“去年七月,褚师傅可曾出城?”
    褚氏声音凄哀:“妾鲜少过问相公事,去岁的事,更是记不清了。”边说边忍受不住,捧面低泣。
    正待要继续问,忽听楼下喧声阵阵,似乎有人踹了倚翠阁的门,听见有人大喊当家人,褚氏道声“官爷稍候”,忙下了楼。
    杨枝正欲追下去,一个五六岁的顽童抱住了自己的腿:“爹爹去哪了?爹爹去哪了?”
    杨枝只好哄他:“爹爹出城了。”
    顽童噘嘴道:“爹爹总是出城,定是去找那瞎老头了!”
    杨枝心中一动:“你怎知道爹爹去找瞎老头了?”
    “有个坏人给爹爹钱,爹爹跟着就去找了庙里的瞎老头。”顽童道:“我躲在爹爹车中,看到的。”
    杨枝忙问:“那坏人长什么模样?”
    顽童歪头,想了一下:“比姐姐高一些,瘦瘦的。穿蓝衫,戴着个小帽子,这样子,像个乌鸦顶在脑袋上。”
    穿蓝衫戴帽子的人满京城不知有多少,杨枝继续追问,那顽童却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正问着,楼下闹声更盛,顽童听到声音,以为有热闹可看,不理杨枝,迈开小短腿,像匹小马一样,转身哒哒下了楼。
    杨枝微一思忖,也追了下去。
    楼下桌椅狼藉,柜台被砸地不成样子。褚氏歪在柜台边,满面泪痕,下人皆缩在柜后。
    那小顽童正被人凌空提在手中,嗷嗷大哭,两腿怕的像两只小蚯蚓一般缩起来,腿下地面上一片淡黄的液体。
    “晦气!”拎着顽童的人身上似溅到了尿液,烦躁地将那顽童狠狠一丢。那人凭一臂之力能将个五六岁的顽童轻轻松松提起来,显然是个武人。这一丢出去,孩子少不得会撞坏,杨枝不及思索,一冲出去,那长得敦实的小孩狠狠撞在她胸口,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好在那孩子被她护住了。孩子缩在她怀里,愣了一瞬,哭得更加响天动地。
    杨枝被他哭的头疼,正待出口哄他。那先前拎着顽童的人却漫步踱了过来:“不许哭,再哭丢你去喂狗!”
    顽童不知是被这话,还是那人的临近吓到了,当真止了哭,却往杨枝怀里越缩越狠,不时还哽咽着抽一下。
    杨枝轻轻拍在顽童背上,望向来人。来人轻轻笑了笑:“原来是杨书吏!书吏当真有一颗扶老爱幼之心啊!”
    来人一双桃花眼,笑时虽狠厉,却仿佛无端带着几份情。一身枣色锦袍,衬地他眉目更加妖冶灿烂。
    正是那鬼见愁江令筹。
    “扶老爱幼”这话其实有来源。去岁在江州,杨枝就见过这鬼见愁一回,那时杨枝为救一个算命的老头,将江令筹踹进了江里,虽最后将他捞了起来,但二人那时便结下了梁子。只是彼时鬼见愁走的匆忙,杨枝又是只钻地鼠,这厮没来得及找上她茬子。
    未曾想在京城再度相逢,还被那厮认了出来。
    这回是左右躲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期待看到大家的爪子,星星眼~~大家节日快乐~
    第十六章
    “杨书吏上回好不给面子!”江令筹衔笑:“连杯酒也不肯喝。”
    杨枝被小孩压的胸口难受,艰难扯出笑:“大人说笑了,小的怎配跟大人喝酒!”
    江令筹居高临下乜她,一双桃花目衬着春光,明媚多情。一个恶鬼,却披了一张无双的好皮。
    恶鬼轻轻点了点手中的折扇:“你既肯叫我一声大人,自然是我说了算——这敬酒不吃,杨书吏莫不是偏爱吃罚酒?”
    杨枝嘿嘿一笑:“大人说笑了,上回我们柳大人说了,实在不是小的不肯,是小的不善饮酒。”
    江令筹不减笑意:“拿柳敬常压我?”更往前踱了一步:“你猜怎么着,这些年,不善饮酒这话本官听了没千遍也有百遍,可你再猜怎么着,说这话的人没一个最后不变得好上了黄汤……杨书吏,身在官场怎能不擅饮,不如今日本官便帮你培养培养这本领?”
    杨枝讪笑:“大人真爱开玩笑,呵呵,小的不过是小小一介书吏,怎么敢舔着脸说身在官场?”
    江令筹仍在笑,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你还知道自己是小小一介书吏,见了本官连跪都不跪?”话落,那白底皂靴直直朝杨枝胸前的小孩踹来,杨枝眼疾手快,一个翻身,将小孩推了出去,自己后心却稳稳挨了一脚,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前天挨过郑渠一脚,现下还没好,又挨了鬼见愁一脚,人家外出打仗都带护心镜,她可能需要一面护背镜。
    鬼见愁他爹是个武人,这厮拳脚功夫较之郑渠只高不低。
    此刻她方明白,郑渠前天到底还是留有余地。
    杨枝趴在地上,只觉后胸穿透了一般的疼,好半天也起不来。江令筹踱到她跟前,仍然在笑:“本官不过让杨书令守守规矩,跪我一跪,怎么就五体投地了呢,本官哪里当得起杨书令这般大礼?”
    话未落,已蹲到她跟前。拿折扇挑起她下巴:“本官在京城还算有点名气,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敢得罪了我还大摇大摆在这京城的街面上晃。”
    见她两手抻在地上,十指全是泥污血迹,心生厌恶,抬起皂靴,眼看着就要踏上右手:“就是这只手,当日将本官推入河中的,对吗?本官从来公平,你哪只手推的我,我就废你哪只手……”
    江令筹这一脚下去,杨枝大概率会指骨齐断。
    柳轶尘留她在身边,是让她做个书吏。一个右手残废的书吏,还有什么用。
    大理寺甲牢她还没去成,她不能离开大理寺……
    就在那脚将踏上的一刻,杨枝忽然挣扎着开了口:“江大人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吗?”
    江令筹挑了挑眉,脚停了下来。
    “柳大人倚仗的是大理寺的官印,是身后的贵人。”杨枝道:“大人可曾想过我昨天见了大人,为何不逃?大人想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
    江令筹轻笑:“杨书吏给本官解解惑?”
    杨枝咬一咬牙,将口中翻上来的腥甜吞下去,凛凛盯着江令筹,一字一顿,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柳,敬,常。”
    江令筹微微一愕,旋即哈哈大笑。
    “你觉得我怕柳敬常?”江令筹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我昨儿是因为怕才放过了你们?不过小小一个书吏,就算我不敢动他柳敬常,我还不能动你?”
    胸中如燃着了一支桐油,剧痛很快肆虐开来。杨枝捏紧了手,道:“大人自然不怕,可大人不必如此,平白树敌非大将军作风。大将军宠大人,但不会由着大人任性,尤其……三小姐及笄在即。”
    京中有传闻,江三小姐一及笄,天子便会赐婚太子。江家二女,总要出一个将来能做皇后的人。如今长女已故,江三小姐便已无别的选择。
    江令筹眯了眯眼,唇边收了冷笑。
    杨枝见缝插针,挣扎着续道:“大人可知柳大人从不饮酒?”
    “他从不饮酒,却为我这一小小书吏挡酒,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杨枝道:“京中擅书者不胜凡几,柳大人却将我一个女子带在身边,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杨枝眼眸漆黑,因为黑,所以显得格外坚毅肯定。江令筹并不是经受得住威胁的人,但此刻,透过那双眸子,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下子未反应过来,停了动作。
    然这停顿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江令筹兜头一个巴掌扇过杨枝面颊:“我倒是想看看,京中闻名的石头僧,会怎么为了一个臭丫头跟我翻脸!”柳轶尘无父无母,曾被人嘲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因从来不近女色,被扣了个“僧”的帽子。
    这臭丫头的话倒非全无道理,但只一句话说错了——他并不愿令梓嫁入东宫。争权夺势是男人的事,何必要让女孩儿掺和进来。东宫是什么好地方,姐姐已经搭进去了一条命,何苦再让妹妹陷进去。
    若是柳轶尘当真与他翻脸,倒是好了。谁都知道柳轶尘是东宫的人。
    话落,他抬起手,眼看一巴掌又要落下,屋外却传来一个冷声:“住手!”
    杨枝挣扎抬首,见一袭苍青布衣,自光影处快步踱来。其实她不用抬首,那个声音她认得,这个味道她也认得。
    古老的风拂过山谷,古老的树抖动枝叶,古老的泉淌过溪石——不变的有山川明月,还有他的温柔。
    背着药箱的青年疾步走来:“江大人住手。”
    江令筹眯眼望向来人:“薛公子。”薛家在京城是个奇异的存在。薛太傅薛弼,虽官拜一品,却只在崇文馆任个讲学,家中几个公子,经商的经商、行医的行医,还有的,干脆进山当了道士。
    但薛弼在天下文人中,影响还在。
    江范教子不严,如今更是简略到只剩下两个要求——不得与大理寺的柳轶尘硬碰,不得惹薛家人。
    对待薛家人,江老头的策略十分简单朴素,就是熬死薛弼。
    薛弼生子颇晚,如今年纪比江范高出不少,兼之体弱多病,前些年还犯了中风。江范很有信心,这一两年就能熬死他。
    严禁儿子招惹薛家,不是怕,而是不愿再生事端。
    如今朝中微妙的维持着平衡,便是一片羽毛落到其中一方身上,都有可能引发格局的大变。薛家,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这片羽毛。
    “薛公子认识这姑娘?”江令筹问。其实今日薛穹出面他也有些惊讶,薛穹是个世外的菩萨,虽然开庐行医,但只管问诊写方,从不掺和“人间”的事端。
    薛穹点了点头,拱手道:“杨姑娘是薛某相识,江大人可否卖薛某一个面子?”
    江令筹倒是不想为个丫头一次犯老爹两忌,但仍挑了挑眉:“如何卖?”
    “薛某有个方子,能令三小姐短期内不宜婚配。”薛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江令筹眸光一动,默然片刻,方直截了当问:“是否伤身?”
    “以药辅之,三年内,无碍。”薛穹道。
    三年,好,够了。
    江令筹定定望了薛穹一眼:“好,那我就卖薛公子一个面子。”手向后一招,带人离开了倚翠阁。
    江令筹一走,杨枝挣扎着爬起来:“多谢薛……”
    “姑娘别动!”薛穹连忙道,手虚扶了扶她的肩,在她身边蹲下:“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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