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逛不完京都。这趟旅行,我常在几个地方待太久,或待太多次,也就来不及造访一些很在意的景点,好比晴明神社、西芳寺和贵船神社等。就像故宫仔细逛了两层,剩下最后一层楼时,闭馆前的广播于焉响起。但也没有升起名为遗憾的心情。因为有记忆的空白,才有再度前往的动力,不是吗?
    再加上,那些待太久、待太多次的地方,会让正参观着的我渐渐融入那些地方,遗忘时限这种世俗的玩意儿。德勒兹是怎么解释爱情的?大概是说,原先拥有不同装配、处于不同族群的两个机件,因为爱情,而达到自身的解构和解域,并互相结构,进入难以辨别的地带。
    接着我想分享一些当时独自前往一些场景的细节。它们跟光有关,跟影有关,跟爱有关。
    8月11日,生日的前一天,是日本的国定假日—山之日,是一个让人们好好亲近山的节日。那天学校自然也放假,所以我决定自己到比壑山上,感受自然的大爱。奇怪的是,驶往壑山缆车站的壑电车厢里的乘客却屈指可数。比壑山不仅是着名的宗教圣地,搭着全日本最长的缆车上山后,也能将包括琵琶湖在内的万里山河尽收眼底。京都人山之日不登比壑山,还能去哪里呢?
    我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工作,也没有查询延历寺的现况,全凭一股衝劲登上比壑山。踏出壑山缆车后才知晓身为世界文化遗產的根本中堂正在进行整修,难怪会人烟稀少。不过,壑山缆车还是欢迎我去搭乘,石阶旁织田信长焚毁延历寺的画作欢迎我去欣赏,在偏殿里诵经的和尚欢迎我在殿外聆听,鐘塔里的鐘欢迎我去敲击。一对京都的老夫妇也乐于陪我聊天并教我如何敲鐘。我已经充分感受到这里的爱了。
    其中,令我目光为之一亮的是,在偏殿外的飞石石缝间长着一株迎风摇曳的桔梗。桔梗彷彿因长期受梵唄圆音所滋润,而长得特别清美醒目。这座庭院的其他地方都铺着平整的白碎石,栽种着整齐划一的松树,就跟京都市内其他千千万万座寺庙一样。不同的是,庄严肃穆的灰色庭院中点缀着这一抹蓝紫。
    桔梗的种子似乎曾不经意地卡在石缝里,而庙里的僧人也没有将它连根拔除,让这株草本植物自然生长。
    在京都处处可见这种人与物之间的可爱互动。京都人对于万物总是怀着好奇与尊重。我曾看过学校附近麵店的店员在打扫门口时,用无邪的眼神凝视着停驻指尖的蜻蜓,并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甚至就连倒掛在金阁寺麻绳上的蝉壳,工作人员也没捨得去碰,任由这通体透明的小东西掛得举目皆是;星星点点的青苔,静謐环绕着龙安寺的枯山水而生。每每撞见这些人与物和谐共存的角落,都会令我心动得不忍移开视线。
    我望着那朵夹在飞石之间的桔梗花沉湎深思,一期一会的意义在经文的低吟中时隐时现。直到壑山缆车末班车出发的时间步步紧逼后,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通往壑山缆车站的道路有两条,我不加思索地挑了路程较短的那条,时间已然紧迫到无法循原路回去。小径空无一人,我紧贴着陡峭的山壁前行,脚底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杉木林。山路与杉木林之间只隔着一道由木椿和麻绳构成的低矮护栏。
    倏地,一阵恶寒朝我直袭而来。如同寒流期间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鑽出来时所穿的冰冷衣物一般,陌生的阴寒层层叠叠地攫住我的所有细胞。所有细胞攫着我的意识往下沉,往下沉,想沉回温暖被窝中。当下,我才忽然忆起比壑山一段惨烈的歷史。一棵棵高耸入云的杉木,登时化为一道道墓碑,埋葬着战国时代被织田信长烧得尸骨四散的男女老少。念及于此,我唸着菩萨的名号,没命似的往缆车站加速前进。
    回到青年旅馆后,我在规划隔天的宇治行程时,随手翻开一本京都怪谈。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比壑山早在平安时代,就被阴阳师视为魔物入侵的不祥方位,所以僧侣最澄才在此山建造延历寺,以及两座镇守鬼门,防止魑魅魍魎的侵袭。平时看京都平静无波的,若是随便对某个地方刨根问底起来,还真会让人吓破胆。
    明天要去的宇治应该不会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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