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商英一副老夫子仪态,怒极的时候相反不说话了。
    乃是他的随从官员指着怒斥,“赵诚你个黄口小儿,公然诋毁侮辱相公?”
    张商英又想了想,这是个很重要的会议,目的是对池州系的人以及黄文炳做工作,让他们不要固执支持诏安决定。
    想定,张商英又耐着最后的性子,“看在蔡知州面子上,赵诚你也还年轻,本部暂不追究你失礼之罪。只问你,你何敢职责本部乃胡言,你何敢指责本部乃小儿?”
    蔡攸也很不高兴的看着赵诚,寻思老张这人槽点笑话是不少的,但对于这样的人也仅限于背后说说当做笑谈就行,当面这样顶撞的,基本是绝无仅有。
    “这人张狂之举不是一次两次,才华尚未确,定但是傲气是顶格了,料他也说不出什么来,烦请张相公将之赶走,以免他继续混淆视,把控议论方向。”
    王黼刻意的提醒了一句。
    蔡攸也打算把赵诚叫走避免这场闹剧,张商英却相反道,“倒也无妨。谁都年轻过,他这种想哗众取宠的年轻思维老夫曾经也有。老夫一生最是反感不让人言,那便让他畅所欲言,只要能说出道理来便可原谅他的张狂。”
    这样一来,堂内无数官僚不禁非常敬佩老张风度,都捻着胡须频频点头附议:
    “不愧是张相公。”
    “这才叫儒雅虚怀若谷。”
    “某些人,学问没有,专写小白文也就算了,还对如此儒雅,关心百姓疾苦的张公如此不敬,啧啧……”
    只要有大人物在,这样的依附在任何场合都很正常,但也实在让黄文炳和蔡攸下不来台了,又不好意思当面呵斥。
    黄文炳刻意凑近蔡攸耳语道,“你这门生到底在弄啥玄虚,为何惹毛老张,还是他真有什么好的部署计谋能赢得池州战役?”
    蔡攸也难免有些尴尬,耳语道:“老实说本州也不知,他可能真有什么良方妙计,也可能就是书生意气哗众取宠,代表他没办法了。”
    黄文炳表面频频点头,实际却想,靠,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这个老张虽然也一派胡言,但他好歹占据一些理,站在了仁德名声制高点,又逮住了溪山和陵阳山的两次战败作为污点和理由。
    迟疑了少顷,黄文炳继续低声对蔡攸道:“你真的要反手支持张商英,坑你自己的门生吧?”
    蔡攸也有些为难,没直言却寻思,妈的我原本就不想打仗的,是你们这些人再搞事,让我池州陷入了被动而已。
    但表面上,蔡攸也只得说点相对忠勇的万金油话,低声道,“黄大人呐,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张公到了这把年纪,见过太多风浪,几万甚至几十万人没饭吃没衣穿的景象你我没见过,但他不但见过还经历过。他的当心和出发点自有他的道理。反过来,赵诚是我的门生,是自己人,于是本州会对他要求更高。关键就在于持续下去,他赵诚也没把握减少伤害,没把握赢得战争。于是张公的出现是有原因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老黄都险些信了你是个忧国忧民的人。”
    黄文炳嗤之以鼻的模样。
    蔡攸有些尴尬,老脸微红的抬起茶碗喝水,不在多言。
    这让黄文炳很无奈。坦白说这里就是众生百态,赵诚的确有些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一味给人信心,但反过来老张商英又何尝不是?
    这里的言论拉锯,牵连了诸多人在池州的利益,这里相互妥协平衡后所产生的结果,也将对国朝产生很深远的影响,这毫无疑问。
    蔡攸这个样子,也一定程度折射出了现在蔡京的心态,如此张商英才来池州。
    在这里对错已经不在重要。就得看张商英和赵诚的观点出发点,谁代表了最多人的利益。
    或许他张商英真是居于仁慈心态立足于百姓去做决策的,但很无奈,他的附议者却不是这心态,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表面上池州这满地的铜矿,却不属于朝廷,而属于其他无数个或大或小的利益团体,自古以来人为财死,要把属于朝廷的这份利益拿回来就要打仗,就要死人。
    这是池州大多数既得利益者的意志,所以他们对抗。这也是张叔夜这个国库官家的难题,所以他选择出兵抢劫!
    现在一部分人就坐在这个堂里,大多数是直接参与了私利,或是有手套参与了利益,加上这事上有蔡京意志支持,看起来张商英底气才这么足,他们围观嘘嘘赵诚的声音才这么大。
    想着这些黄文炳很不服气。但不服气也没什么好办法,现在,黄文炳已经能从这堂里的形势想到结局。哪怕赵诚洗脑很厉害,当兵必须杀贼这个概念也很重要,但显然赵诚不会赢了。
    他赵诚或许真打得过王秀,但他打不过这么多政治潜规则,打不过这么多的官僚集团利益,张叔夜也打不过。
    千错万错就错在因种种原因,溪山和陵阳山两战都失利了。成王败寇不是吹的,在这之前,池州没业绩证明能赢得战争,于是一般人就都不敢跟随下注了。这叫止损。
    随波逐流的墙头草永远是主流,依靠当兵必须杀贼这种信仰支撑的人,只是凤毛麟角。
    想到这里黄文炳叹息一声,谁也没办法了。
    大堂里沉默了够久,气氛铺垫足够,赵诚被围观足够之后,张商英这才捻着胡须又道,“说啊赵诚,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本官便不追究你的不敬之罪?”
    赵诚迟疑少顷躬身,“所以然其实谁也说不出来。用嘴说么,其实自古以来谁也没能把谁说服。因为事到临头的时候你根本无法分辨:是慢些死亡有利,还是长痛不如短痛有利。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张商英冷冷道,“既然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你何敢指责老夫一派胡言?”
    赵诚道:“因为明公出发点就是错的,鸡和蛋的问题可以争论,那是因为无关紧要。但立场问题不能混淆视听,若当官的能对贼妥协,做贼的人能转身变官,那下官就要问到底是想做官的人多,还是想做贼的人多?鼓励做贼能解决问题的话,要官府做啥?官府的执政合法性是否就成为了一个疑问?这样的疑问,真不是鸡和蛋的问题了,会变得很严重……”
    “一派胡言!”
    如同赵诚所意料的那样,这种问题不可能说出所以然来,于是赵诚都没说完就被张商英怒斥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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