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帝神情中露出诧异之色,沉思一瞬,他淡淡笑了声:“ 既卿有实政之心,朕会考虑。”
    “谢皇上。”
    *
    定国公府。
    清词收到宋蕴之送进来的消息,神色变幻,骤然想起那日马车上萧以晴问的话,她凝眉沉思片刻,对白露道:“将今日蒸的茉莉花糕盛出一碟,随我去瞧瞧三姑娘吧。”
    自那日千秋节萧以晴中了暑回府,近些日子一直恹恹的未见好,人也失了以往的活泛劲儿,只窝在猗兰轩里未曾出门。
    清词到的时候,许是午歇刚起的缘故,猗兰轩里安安静静的,萧以晴坐在窗前,望着午后的斜阳,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直到清词将手搭在她肩上,才悚然回首,唤了声:“嫂子。”
    “好些了没?”清词坐在她身旁,边从食盒里取出茉莉花糕,边笑问道。
    做好后又特意用冰湃过的茉莉花糕呈半透明的鹅黄色,还没入口便闻到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若是往常,萧以晴定会兴兴头头与她商量泡什么茶来配,可今日她只是瞥了一眼,有气无力道:“多谢嫂子,可我今日胃口有些不好,先放着罢。”
    清词的手顿了顿,随即示意屋里的丫鬟出去,待只有他们二人,才对萧以晴道:“晴姐儿一向与嫂子亲密,今日嫂子想问你一句话,晴姐儿可能如实答我?”
    萧以晴睫毛闪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清词恍若未注意到她的神情,接着道:“嫂子想问的是,娘娘千秋节那日,晴姐儿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去做了什么。”
    “那日你问我,若是一个人无意做了错事,却伤害了别人,还记得嫂子是怎么答你的吗?”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萧以晴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清词目中带着鼓励看着她,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萧以晴才犹豫着道;那日,我随县主去划船,并没有见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见孟清词脸上流露失落之色,叹了口气:“原是如此,那待你哥哥回来,我们再想办法罢。”
    “出了什么事?”萧以晴忍不住问道。
    孟清词告诉她:“是我师兄,千秋节那日不知为何惹怒了皇上,许是会被贬谪出京。”
    “但师兄怕我担心,什么都不与我说。”她郁郁道,随之起身:“罢了,这本也与你无关。”
    萧以晴一把拉住她:“嫂子,不是这样的,宋大哥他,他没有错,是我的错。”她“哇”地哭了出来:“是我害了他。”
    清词本就是诳萧以晴的,见她肯说实话自然松了口气,但见她哭得厉害,又有些不忍,拍了拍她的手:“不急,晴姐儿慢慢慢说。”
    在萧以晴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清词才知事情的始末。原来那日萧以晴并未随晋康县主去划船,而是自己在太液池夕波亭旁的假山旁发呆,忽见几个穿朝服的官员簇拥着永徽帝过去了,边走边议论着朝事,其中便有宋蕴之,但几人并未看见她,是以她也未起身问安。
    但恰巧这时,贵妃娘娘的仪仗过来了。
    贵妃拜见过皇上后便继续前行,宋蕴之却不知为何落后了一步,她正想上前打招呼,贵妃娘娘却带着一个宫人去而复返,似是掉了什么东西,过来寻找。
    两人对望片刻,宋蕴之行了一礼,贵妃娘娘侧身避过,不久便各自离去。
    “他们有说了什么吗?”清词皱眉问。
    萧以晴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后来.....后来我在那站着发呆,德妃娘娘过来瞧见了我,问我在看什么......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就说......就说见到方才贵妃娘娘和宋大人在这儿。”
    她不禁想起那日的情形,远处,太液池碧叶连天,红荷映日,眼前,一对风采无双的人儿相对而立,纵默然无言,但素日大大咧咧的她,却能感受到那一份静静流动的情愫和悲伤。
    “德妃娘娘笑了一声,问我是不是喜欢宋大哥......我说没有,德妃娘娘也未追问,便自去了。”
    她攥着清词的手,颤声道:“可我后来,越想越是不安,我会不会,会不会给宋大哥招来什么祸事......”
    原来如此。
    后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基本的生存法则,孙德妃能从萧以晴的神色中瞧出端倪,并不奇怪,而她,想必是永徽帝的后妃中,对顾纭得宠最耿耿于怀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很容易便会查到青州往事。
    是夜,清词无比烦恼地与萧珩说起此事,苦笑道:“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珩倒是比她淡定许多:“情窦初开,互有好感亦是常事,皇上心胸宽广,海纳百川,许不会在意,只他们二人可互有信物?”
    提起信物,清词便忽然想起因着玉佩一事与萧珩起的龃龉,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犹疑着回忆:“据我所知,应是没有罢。”
    萧珩显然想起了同一件事,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安慰她:“以我来看,娘娘性子极为谨慎,你若实不放心,改日递牌子入宫去见见她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
    1.“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以及“使本原澄彻,如明镜????,照之????不见;使????轩豁,如空??虚室,约之????不容。”一句出自明朝状元赵秉忠的殿试答卷,现存于青州博物馆,网上有全文译文,真滴是才华横溢,有兴趣的可以找找看一看。
    2.“自古圣贤之言学也,咸以躬行实践为先.....一句出自明·林希元《罗整庵困知记序》。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钟粹宫。
    顾纭刚哄睡煜儿, 便有永徽帝身旁的内侍前来,请她去含章殿。
    顾纭蹙蹙眉:“皇上议完事了?”
    内侍躬身,陪笑道:“皇上因连着几日都歇在御书房,甚是想念娘娘和二皇子。”
    顾纭有些讶异, 既是想念她和煜儿, 为何不来钟粹宫呢?思绪闪过,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笑了笑:“二皇子刚刚睡下,却是不便去的。还请公公稍待片刻, 容我换身衣裳罢。”
    “是。”内侍恭敬回道。
    七月的午后,天空蓝若透明, 没有一丝云彩,烈日喷焰, 蝉鸣阵阵。
    贵妃轿辇所经之路,被浓密树荫遮住了阳光,便是这样, 亦不减燥热,顾纭垂眸看地上印出的粼粼光斑,忽觉心浮气躁。
    到含章殿殿门前,她正要下辇,忽见一人从抄手游廊转出来, 绯色官袍,长身玉立, 似是因日色耀眼,他修长的手指遮住眸光一挡, 却在看见她时怔了怔, 随即俯身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那乌纱帽的帽翅微动,而宋蕴之的手已落在垂系腰间的白玉佩上,轻轻抚了抚,似在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纭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心中忽然一动,近来,她偶遇宋蕴之的时候未免多了些,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大人免礼。”轿辇停下,柔和的女声响起,随之窈窕的身影经过他的身旁,一阵细细香风扑入鼻端。
    为消永徽帝疑心,他谋求外放,如无意外,应能得到允准,相隔千山万水,再见她不知何时,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眸再看眼她的容颜。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相见无益,又何须再见,只因她的音容笑貌早已镂刻在记忆的深处,岁月消磨亦不能褪色。
    一念之间,顾纭已姗姗步入殿中。
    殿中安静至极,永徽帝负手立在窗前,鎏金风轮送过凉风,吹得他的袍袖泛起微微的褶皱,听见她的脚步,他转过身来,温声道:“纭儿来了。”
    眼前女子,石青色撒花烟罗衫,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藕荷色曳地长裙,衬得纤腰一袅,看着她,心便静了下来,仿佛那清凉的风直拂入了心里。
    顾纭欲待行礼,膝盖还未弯下,便被永徽帝扶起。
    “你我夫妻,何必多礼?”永徽帝的语气里有几分无奈,见她一人前来,有些怔然,随即伸手摁了摁眉心:“瞧我,这个时辰煜儿必是已经午歇了。”
    顾纭垂眸不语,任永徽帝携着她的手,走到御案前。
    永徽帝笑指着案上一沓宣纸长卷,笑道:“今日无事,从礼部调来近年三甲殿试答卷一观,果然是才高八斗,文章出色,朕心甚慰。”
    “纭儿素爱诗书,朕想着几日未见,索性邀你一同赏鉴。”
    顾纭看向最上面一张,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含蓄平和,暗有风骨。她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他的疑心便是这样迫不及待,昭然若揭。
    那些深宫相救,宁夏相伴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如今,在她面前的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妃妾,亦是臣属。
    顾纭纤细的指尖点在纸上,轻声念到:“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随即顿住,笑了一声:“皇上若想谈论文章,可召翰林学士,若想商讨经国之策,有六部官员。”
    “臣妾的学识,皇上最清楚不过了,说一句才疏学浅倒是恰如其分。”她倏然抬眼,直视永徽帝,眸光清澈,笑意盈盈,却有朦胧泪意闪过,“所以,皇上,究竟想要臣妾说些什么呢?”
    “或者说,您究竟,想听到臣妾什么样的回答呢?”
    “纭儿,我......”这样的顾纭,是永徽帝从未见过的,许是因少时经历坎坷的缘故,她性子坚韧,自相识以来,便是在再难的情况下,他都未见过她落泪,毕竟是倾心爱过的女子,见她如此,永徽帝的心也骤然一缩。
    “还是说,您在疑心什么呢?”她喃喃自语,一滴泪终于忍不住,落在腮边,她却侧过脸看向窗外,不让他看到眼底的伤悲。
    佳人泣泪,我见犹怜。
    赵恂神情歉疚,便要去握她的手,顾纭却后退了一步,将手藏在袖中。
    “朕不是疑你,朕只是......”在顾纭的泪眼中,永徽帝忽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或许,是因宋蕴之实在是君子端方,人物出众,或许,是因顾纭待他,虽然温柔体贴,却从未表现出炽热的爱意,而他的心绪,却被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也因此,一句别有用心的进言,一道似是而非,却查无实证的密报,便可轻易挑起他的疑心。
    顾纭平静了一瞬,启唇道:“不瞒皇上,宋大人是孟夫人的师兄,时常出入孟府,臣妾与孟夫人相交莫逆,自然见过宋大人。”她语气轻柔,说着诛心之言,“彼时臣妾仰慕宋大人才名,倾心不已,我二人互赠信物,私订终身,却因世事无常,两相分离,不得厮守。”
    是负气之言,却又何尝不是他与她的命运写照?
    “皇上,臣妾的回答,您满意吗?”她冷声道,随即屈膝一礼,“若无他事,臣妾便退下了,煜儿想必也醒了。”
    顾纭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永徽帝拉入怀中。
    他叹息一般道:“是朕错了。”可他无法说出口的,便是贵为帝王,亦害怕真心错付。
    “朕虽不能给你皇后的名分,但在朕心中,纭儿便是朕的妻子。”永徽帝语气恳切。
    “臣妾不敢。”顾纭咬唇,“皇上这样说,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处?”
    便是曾因他的话有过不切实际的希翼,而今,也终是心如寒池水。
    “是不一样的。”永徽帝急急解释,“朕与皇后,是结发夫妻,有夫妻之义,朕对纭儿,却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
    顾纭贴在永徽帝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唇边笑意淡薄。
    她说的明明是真相,他却不愿相信。
    呵,帝王之心。
    *
    千秋节后,贵妃为时气所感,风寒缠绵数月未愈,她谢绝了一众外命妇的探望,直到中秋节前夕,孟清词再一次递了帖子,才得以进入钟粹宫。
    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淡而微涩的药味,清词脸上不禁露出淡淡的忧色。
    顾纭倚在床头,长发披在肩上,许是这些日子常卧榻上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却衬得眸越发黑,唇越发红,整个人美得越发惊心动魄。
    见孟清词进来,她微微一笑,但尚未张口,孟清词已郑重拜了下去,待宫人上前搀扶,她已完完整整地行礼全礼。
    “何必如此?”顾纭忍不住道。
    清词抿唇一笑:“礼不可废。”待顾纭命服侍的人退下,她才低声道:“你如今可是在风口浪尖上,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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