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罚他,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她与他虽从未有过盟誓,可毕竟也曾是最亲密的人,她以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无需她说,他自会明白。他这样的男子,合该娶贤良淑德的佳人为妻,她不愿他为她名声所累,是以人前待他刻意冷淡几分。
    若她对他真如面上那样冷若冰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她又怎愿一而再再而三委身于他?
    也正因此,那个灯火通明,刀光血影的宫变之夜,他的背叛才令她痛彻心肺,令她每一想起,便后悔不已。
    后悔识得他,后悔爱上他,更后悔没有在那一晚,亲手杀了他。
    可她眼下什么都不能做。
    *
    清词回了含章殿后殿,堪堪到了正午,便有宫人上前,语气恭敬却坚决地请她先沐浴,用的名义是陛下的旨意,别沾了病气。
    清词淡淡勾唇,赵麒是怕嘉阳公主送她一把匕首,指使她行刺于他么。
    净室里兰汤已备好,红色的花瓣在汉白玉浴池里飘漾,几位宫人拥上前来,似已忘了她沐浴时最不喜有人在旁的规矩,便有宫人解开她的衣衫,拆落她头上的钗环,直到她忍无可忍:“够了。”
    宫人惶恐跪下叩首:“姑娘恕罪,陛下吩咐奴婢们务必仔细服侍,奴婢不敢不从。”
    “再说一遍,我沐浴时,不喜旁人在侧,可听得明白?”清词一字一字道,眼神清凌凌的如冰,扫过在场的诸人。
    “都退下。”
    宫人觑了觑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喏喏地捧着她的衣衫出了屋子,清词这才步入浴池中,她手攥紧那被热水浸得温温的玉石扶手,她知道,她今日穿的衣衫,戴的簪环,每一样都会被细细的检查,生怕她从嘉阳公主处携了不利于陛下的东西。
    她深深吐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这里的气息,每一分每一秒她都难以忍受。
    ......
    午歇之后,却来了一个清词意想不到的人。
    彼时丹雅见她午膳便用得不多,担心她再不用晚膳,陛下得知,一殿的宫人又将被迁怒,便劝着她道含章殿后院的芍药开得正好,不妨去赏玩一二,或折回插瓶,也是一桩乐事。
    清词无可无不可地起身,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去了芍药花圃。
    丹雅说得倒并非虚言,宫中芍药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有不少清词亦只在书上读过,不想于今日一睹真容,加上花匠伺弄得精心,一株株芍药干粗叶茂,午后的风拂过,花容绰约,便如美人翩翩起舞。
    丹雅有意引她说话:“姑娘,您瞧这株芍药,怎还分了上下花?中间那一圈花蕊,便如腰带一样,煞是好看。”
    “这应是出自扬州的金带围,《后山谈丛》曾写过:“红叶而黄腰,号金带围”。清词俯身,细细看了片刻:“这里头还有个四相簪花的典故呢。”
    “姑娘给我们讲讲。”旁边的一个小宫女便大着胆子提议。
    清词被缠不过,便娓娓道来:“这是前朝的流传下的一则趣事,说的是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于宴客时,剪下一种名叫金缠腰的花的花瓣,插在他宴请的三位宾客以他自己头上,后来四个人先后做了宰相。”
    “也因此,后世便把这花盛开当做祥瑞,寓意好运降临,其实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咱们今日瞧了这花,岂不是也如见了祥瑞?”几个宫女便捂着唇嗤嗤笑,清词纵然忧思满怀,也不禁唇角微微翘起。
    满园美景,青春少女,合该入诗入画,只是她再没有那样闲适的心情了。
    这样想着,她眉间又拢上了一抹愁思,丹雅忙又问:“呀,这芍药的花蕊,怎地绿白相见,竟是少见。”
    “这是......”清词凝眉细思,忽听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不疾不徐道:“这个唤做青山卧雪。盖因其花瓣洁白若雪,而绿叶逶迤如青山得名。”
    清词抬眸,身旁的宫人已跪伏请安:“娘娘。”
    虽未正式册封,可陛下潜邸时便与王妃相敬如宾,在众人眼里,崔滢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娘娘了。
    清词默默行了一礼。
    崔王妃道:“都退下罢,我与许姑娘说说话儿。”
    她携着清词的手走到芍药花圃旁边的凉亭里,落座后两人一时无话,清词目光散漫落在姹紫嫣红的芍药上,忽听崔王妃笑了一声:“许久不见,孟夫人。”
    清词才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自嘲地笑了笑:“这里哪有什么孟夫人呢。”
    崔王妃不与她争辩,看着她的眸光有几分怜惜:“你似较从前在京中时清瘦了许多,我方才看背影,险些认不出来 。”
    清词默然,崔王妃今日似乎谈兴极好,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又道:“方才见你俯身看芍药,不期然想起两句诗来,”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于你,陛下实算得长情。”她叹了口气,语气中也多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祈王府的美人很多,来来去去,有先帝赏赐的,有赵麒自己看上的,也有林贵妃寻的,大多是没有名分的侍妾,有的颜色好,有的好生养,可往往不过几月,就被他抛诸脑后,随她安排。
    新婚之后,她从欢喜憧憬到伤心失落到麻木如常,不过短短半年时光。
    她曾以为赵麒便是这样薄情的人,直到她在书房,看到了那幅画像。
    作者有话说:
    1、四相簪花的典故出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
    2、“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三》。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孟清词腹诽: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可在一眼瞥见崔王妃虽然笑得雍容, 却满是落寞的神情时,心头莫名有些不忍,遂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思索了一瞬,缓缓道:“从青州甫一进京, 我便听说了娘娘在闺中的文名, 也有幸拜读过娘娘的诗作, 真真是璧坐玑驰,最难得是无半分伤春悲秋的闺阁脂粉气,彼时我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嗟叹相见恨晚, 囿于娘娘身份,以及国公府的立场, 后来应娘娘邀请去王府,若不是......我其实私心里是很向往的。”
    “只是见了方知, 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崔王妃含笑接口。
    清词摇头,怅然道:“娘娘很贤良。”
    “这世上男子娶妻,想必都希望是娘娘这样的女子。”
    “他......配不上你。”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 气氛霎时死寂,也幸亏方才宫人们便远远地退下了。
    大致是午后的阳光太晃眼的缘故,在听到从堪称情敌的女子口中说出的这一句话时,崔王妃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心中无比涩然。
    长夜独眠, 瑶琴声断,恨无知音赏, 她不是没有怨怼过父母的,可嫁了便是嫁了, 皇家不存在和离一说。何况, 崔家已上了祈王这条船, 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她这辈子,只能做赵麒的妻子,别无选择。
    她想,若是在闺中识得孟清词,她们是必定能成为好友的。
    “妹妹是很聪慧的女子,可惜......”她叹了一声。
    可惜帝位已定,明珠蒙尘,她落到赵麒手中,便不得不与她一样,在这深宫中磋磨余生了。
    崔王妃不过稍坐片刻就告辞而去,她姿态友好谦和,言笑晏晏,方才因她突然而来,而忐忑不安的含章殿宫人才放下心来,暗暗叹服这才是正宫娘娘的气度。
    清词无心琢磨崔王妃的来意,因眼前,有一道天大的难题横亘在她面前。
    她答应了嘉阳公主,可究竟怎样才能再进赵麒的寝宫?
    投怀送抱她做不出来,且以赵麒的性子,她态度转变过快,也定会引起他的疑心。然而,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待大丧之后赵麒正式登基,手握大权,这遗诏届时便是拿出来,作用也大打折扣。
    她苦思冥想了半日,一直到夜色昏沉,灯火照亮了宫闱,赵麒从御书房议事回来,也没有想出法子。
    赵麒并未让众人通报,便走进殿来。
    烛火摇曳,美人如玉,孟清词托腮坐在书案前,痴痴地瞧着窗外出神。
    “想什么呢?”赵麒含笑问。
    清词悚然而惊,忙摇了摇头。
    “今日见了嘉阳,可安心了?”宫人端上一应洗漱之物,赵麒一边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清词抿唇,一如既往沉默。
    “听宫人说,你哭了?”这么一怔之间,赵麒擦净手,到了她身旁,抬手捏起她的下巴,缓缓问。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用力摩挲了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便现出了红印,他依然含笑,目光里却带了审视逼问的意味。
    “是听了旁人的闲话,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嗯?”
    赵麒这些日子待她算得温和有分寸,可清词见识过那一晚他的疯批属性,不敢掉以轻心。
    她亦不敢挣脱赵麒的手,只泪光盈盈看着他:“疼。”
    “你捏疼我了。”
    大抵男子是吃女子柔柔弱弱这一套的,于是赵麒手上松了劲,还笑了声:“娇气。”
    “我只是见公主伤心,不免替她难过。”清词黯然道。
    赵麒放下手,只方才那柔嫩滑腻的触感让他心热,然这是先帝的孝期,闹出事来就不好了,他嗤笑了一声:“妇人之见。”
    女子大多心软,只看着表面便觉得嘉阳公主可怜,他可从不敢小觑自己这个妹妹呢。罢了,有裴瑾在,嘉阳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
    “公主甚是悲伤,陛下能允我常去陪陪她么?”清词抬眸,水汪汪的杏眸看着他,目露恳求之色。
    赵麒甚是享受这种全心全意依赖这他的感觉,遂轻佻地笑了笑:“朕若是允了,你怎么谢朕?”
    那明净的眸子便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的风情,无以言说。
    因这一眼,赵麒的心火烧了起来,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怕再与孟清词呆在一起把持不住,便借口前头还有政务,匆匆离去。
    清词松了口气,心里却更加发愁,到底该怎样进赵麒的寝宫呢?早知今日,不若那日便应下赵麒,如今做事也方便了许多,只想过要与赵麒共度许多日夜,肌肤上不由起了层层战栗。
    *
    如是过了两日。
    这日黄昏便起了大风,狂风猎猎,乌云压顶,眼见着一场大雨便要滂湃而下。
    前头宫人来禀报:赵麒今夜许会议事到极晚,便不过来了,若是往日她定会欢喜又逃过一劫,但这几日,眼看遗诏一事毫无进展,清词不免焦灼。
    她犹豫着问:“陛下是在御书房?”
    宫人应了声是,又补了一句:“陛下会回来,只不定什么时候,是以请姑娘不必等了。”
    清词无奈地“嗯”了一声。
    宫人熄了灯火,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无睡意,先觉得头痛,后来又觉得小腹也在隐隐作痛,全身都不舒服。
    窗外电闪雷鸣,一声霹雳巨响,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狂风卷着雨水“啪”地抽开了窗户。
    便有宫人进来关窗,关切问道:“姑娘醒了?”
    清词骤然坐起,轻声道:“丹雅?”
    “是奴婢。”丹雅点了灯,笑道:“姑娘可是被唬了一跳,这窗户白日里没关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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