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气氛顿时凝固。
    萧炎目中怒火渐炽,缓缓抬起手来,却听到帐外一声急报,不由一顿。
    又是许舟硬着头皮进来,佯作未察觉这父子之间的风起云涌,肃声道:“郡主带着一队亲兵,于今晨离开肃州,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父子二人脸色俱沉了下来,许舟一个哆嗦,他不敢看两人眼神,飞快将余下的话说出了口:“这是北戎二王子的来信。”
    “称郡主在他手里。”
    第一百章
    萧珩起身道:“父亲恕罪, 家事容后再议。”
    不待定国公再开口,他肃声下令:“立时召集诸将,商议如何救出郡主。”
    军事会议只持续了一刻钟,会上诸将意见不同, 隶属萧家的将领和宁王麾下将领各有想法, 争论不休, 老国公始终沉默,还是萧珩一锤定音,认为此时并非与北戎一战的最佳时机, 人要救,且要立刻救, 但既需智取,亦要强攻, 此役由他亲自出征。
    会散后,萧珩便点了三千兵马出了大营。
    若干年后,许舟回忆夜色里这一场突袭, 心中仍有余悸,他一生在世子麾下,参加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与萧珩最终平定北戎,建立不世功勋的那一场决胜之役想比, 为维护郡主名声考虑,这一战并不为世人所知, 然这其中的艰苦困难,险象环生可谓是其中之最。
    这一役, 让他此生只忠于一人, 再无他心。
    然这一役, 大周亦是损失惨重,三千兵马出去,护着萧珩与郡主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人。
    许舟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突出重围的,暗夜让感官敏锐,而一场一场似乎永不会结束的厮杀又让人机械而迟钝,仿佛在刀山血海中,踏着尸首行走,只是举刀,举刀,砍杀,砍杀,四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闻久了便已麻木,长刃与剑气齐锋,断肢与血肉激飞,视线所及,只有前方的萧珩,身姿笔挺,铠甲鲜明,如不败的战神。
    萧珩是直到看到肃州军营的大旗后才倒下的。
    彼时许舟遵萧珩之命,带着赵璃月,紧缀在萧珩身后。自被救出后,赵璃月面色憔悴,神情木然,一路只是跟着杀敌,直到眼见着萧珩坠下了马,她才痛哭出声,扑了过去。
    许舟已是力竭,他素日甚是敬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可今日眼见己方伤亡惨重,且其中不乏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般的萧家军,实在是很难不起怨怼之心,口气不免淡了几分,下马小心翼翼抱起如血人一般的萧珩,便往营中走去:“命所有军医速去主帐。”又想起赵璃月,改口道:“且慢,拨两个军医去看看郡主有没有伤到。”
    定国公坐镇军中,然当许舟抱着萧珩进来时,便是沙场百战,久经风浪的老国公,面色都变了,高大的身躯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随着许舟的脚步,血染了一地霜雪,如春日盛开的桃花斑驳,却又触目惊心。
    许舟用平生最轻最温柔的力道脱下萧珩的甲胄,这才发现他正后心中了一箭,混乱之中,萧珩为了不动摇军心,自己悄悄拔了下来,他跟在后面都未察觉到。
    许舟目中蕴泪,他想象不到,世子是如何坚持到了回来!
    许舟忽然发觉,他抱着萧珩的这一路,并未听到萧珩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极微弱的声息。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个军医战战兢兢试了试萧珩的鼻息,随即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许舟根本不敢相信,怒道:“都愣着作甚,先止血呀。”
    军医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再说萧珩素来是北境军中第一人,军医亦是满心钦佩,闻言便打开医箱,取出白布伤药,尽心尽力救治起来。
    然便是这样,不断涌出的鲜血也染红了萧珩身下白色床单,不过一息时间,萧珩的面已呈现一种血色的苍白,他眉目舒展如在沉睡,是一种濒死的平静。
    另一个军医道:“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但世子后心中的这一箭正是要害,之后又未及时救治,现下恐......已是凶多吉少。”
    定国公颓然倒到椅子上,似被抽了脊骨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许舟仍是不信,他挤开军医,扑到萧珩床前,颤声在他耳旁道:“世子,您醒醒.....醒醒呀。”
    “咱们已经救回了郡主,平安无事。”见萧珩一动不动,他不顾众人在旁,絮絮道:“夫人还在杭州府等着您呢,您忍心抛下她一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世子,北戎未灭,大业未竟,您醒醒,醒醒啊!”
    他热泪盈眶,一心都在萧珩身上,定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挥退了军医,目光落在仍无所觉的萧珩身上,蕴含着深深的悲痛。
    *
    萧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走在漫天白色之中,钱纸纷飞如雪,白幡在北风中飘摇如旗,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身纯白,满面悲伤。
    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定国公府,可这触目皆是的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知日夜兼程,便是为了回来,他循着记忆往安澜院走去,只因恍惚觉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且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因自己的满心急切与不安,均是因为她,仿佛只有看见她,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安澜院里亦是一片白色,树木萧索,百花凋零,有哀哀的女子哭声从正中的屋子里传来。
    他缓缓步入正屋,心中大震,屋子正中央停放着灵枢,孤零零的乌木令牌映入他眼帘而记忆中的明烛摇曳,笑语嫣然恍然如梦。
    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哭声一顿。
    这女子看着很是面熟,好像是她身边那个叫什么知微还是知宜的丫头。
    一刹那,说不出的痛意从心底涌出来,像是被用小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挖出一个洞,又狠狠地搅动,他皱眉捂住心口,想问又不敢问,似乎生怕她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那女子已起身冲了过来,她泪痕斑斑的脸上满是怨恨,盯着他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冷笑了一声:“千盼万盼,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正是时候,人刚去了。”
    她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真好,北境大捷,奴婢还没来的及恭喜世子爷呢,恰好夫人去了,不知新妇何时进门,听说郡主和世子爷一样,都是平定北戎的大英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还请世子爷拟个章程,咱们也尽快腾出地方,带着我家姑娘回青州。”
    “只不知,世子爷还能安心呆在这院子里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泪珠簌簌流了下来。
    旁边一个亦是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女子拉住了她,她眼睛红肿,平静道:“知微,别说了。”然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疏离:“世子爷回来了,便是素日再怎样不喜,看在以往夫妻情分上,还请您给夫人上柱香吧,也好让夫人安心,夫人走时都还惦念着您呢。”
    他怔怔愣在那里,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去了”的声音,明明是置身于阳光之下,他却如在冰雪之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她去了,去了哪里?”
    “碧落黄泉,阴......”知微要张口,又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住,她怒道:“知宜你别拉着我,今天便是死,我也要说,我早就忍不了了。”
    “世子爷当日求娶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心不贰,珍之重之,哄得姑娘跟着来到京城,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煎熬操劳,他呢,一年半载不见回来一次,只把姑娘扔在京城,自己在北境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她哽咽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又偏偏被我们姑娘遇上了!”
    在知微一字字一句句的控诉里,他回忆起些许,想辩解不是这般,他接着家书就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了,他想说北境已安,他这次回来,便是要带她过去,从此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他想说没有什么新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也只是她,然目光落在那乌木牌位上,落在那一行小字“先室萧孟?闺名清词之灵”上,所有的声音便哽在了喉中。
    孟氏清词,他的阿词。
    正屋不大,明明走过去的距离很短很短,可却是一个女子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这一等,便耗尽了一生。
    他一步一步挪到近前,便再也支持不住,噗通跪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人影扑了进来,扑到他身上,哇地大哭起来。
    “沅沅。”他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小小的人儿抬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泪意惶恐,她擦了擦泪,对着他分明有些陌生害怕,却口齿清晰问:“爹爹,爹爹,您是沅沅的爹爹吗?”
    “我是,我是沅沅的爹爹。”他紧紧抱住这与她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却不敢再对上那和她一样一样黑白分明的杏眼。
    沅沅却有些急切,拽着他要起身:“爹爹,我们去找娘亲吧。”
    “姨姨和姑姑都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好长时日才能回来,可沅沅很想很想她,沅沅想去找娘亲,可她们都不陪沅沅去,爹爹你陪沅沅去找,好不好?”
    萧珩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洇湿了小女孩儿单薄的后背,她稚嫩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地问,将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该怎样和怀里的这个小人儿说,她的娘亲,他的阿词,永远不会回来了?
    知微说的没错,他未负世人,却负了阿词,于阿词而言,他的的确确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极。
    往昔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今生却已无可挽回,阿词,你我可会有来生?
    ......
    许舟伏在床边,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不管有多少人劝他入土为安,尽管世子仍无声息,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世子许就醒来了。
    恍惚之中,他看到萧珩的手动了动,他一跃而起,再定睛一看,却是没什么不同,方才那一动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呆呆立在那里,正满心失落,忽然看到萧珩嘴唇微动,在四面寂静里,许舟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声音唤了句:“阿词”。
    第一百零一章
    杭州府。
    华丽的马车里, 孟清词握着脸,不确定地问知微:“你说我方才答应他,是不是昏了头?”
    知微犹犹豫豫点头“这么想来,好像是有点......”可是洛公子那样看过来, 那张绝色的脸上带着一丝乞求, 伤心和期盼, 微微挑起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别说是夫人了, 她也受不住啊。
    难怪洛长欢纵然风流花心,也仍是引杭城闺秀欲罢不能, 就他那样看着,别说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 小小的请求,便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杭州府一半的女子也会抢着爬梯子的。
    帘子外的赵剑冷冷哼了一声。
    他并不知洛长欢想要夫人帮什么忙, 但直觉地对此持反对意见,然而一对二,被无情否掉。他又不放心,只得勉勉强强跟着来了。
    这一刻,赵剑倍加同情远在肃州的萧珩:世子爷, 这儿有宵小趁人之危,觊觎你的媳妇儿, 话我可是带到了,只你什么时候来啊!再不来, 可啥啥都凉了。
    在他看来, 洛长欢长着一张红颜祸水的脸, 根本没有世子的男儿气概,可偏偏,他家夫人是个颜控。
    想到这里,赵剑扼腕叹息。
    但是若让他明火执仗地反对,他却是不敢的,无他,因为自己的媳妇儿尚未追到,一个不乐意,还没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到时他可是哭都没处哭的。再说,他虽满心为世子不平,也想仗义直言,然一对上知微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那股子勇气便消弭于无形。
    如今方知在京中时,世子爷与娇娇弱弱的夫人说话时,语气总是不自觉地压低三分,温柔得像是怕一出声,便吹化了春日里的雪,听得他如吃了没熟的橘子,酸倒了牙,想来应是一般感受罢。
    知微听到赵剑“哼”了一声,她才不管,在她看来,如今什么也没有姑娘自己的开心重要,管他是柿子橘子呢。
    “不然咱们调头回去?”知微建议道。
    “不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反悔。”虽然她孟清词是小女子,但亦是有君子之风的,何况,按洛长欢之言,帮了这个忙,就算偿还了救命之恩,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真是再好不过。另外,她如今是创业时期,囊中羞涩,能不动用银子自然最好。
    当然,孟清词是绝对不会承认,彼时她对着那样一张宛如天人的脸失了神,顺口应了下来,待理智回笼,才觉出这其实是个看似简单,细想却甚为荒谬的要求。
    这厮说:“姑祖母年事已高,却总忧虑我孤身一人,想要撮合我和表妹。然表妹虽好,我却无意。若是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偏这位姑祖母对我有恩,直言拒绝我于心不忍,索性便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到这里,他笑瞥了她一眼,目光灼灼,令孟清词直觉上有些不妙,便听他接着道:“便是寻一个女子扮演一回我的心上人,哄过姑祖母。
    她道:“阁下这消息若是放出去,杭州府的闺秀排着队随你去。”
    “不一样,”这厮摇头,忧心忡忡:“我怕她们缠上我,届时假戏真做。”
    “那你不怕我缠上你?”孟清词眨了眨眼,饶有兴致地问。
    “你会吗?”这厮摸着鼻子思索道:“倒也不是不可以,稍作考虑。”
    “免了!”孟清词立刻道。她沉思片刻,又确认了一遍:“我就只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只一次?”
    这厮甚是爽快:“救命之恩一笔勾销,在下再不会提。”
    成交!
    孟清词在心里又温习了一遍洛长欢编的人物生平籍贯:夏宛娘,年十八,海右人氏,父母俱已不在,因不愿夫君纳妾而和离归家,依附兄嫂为生,但因长嫂不喜,独自一人漂泊至杭州府,如今在一家丝绸庄子做活。
    人物经历和她有部分重合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身世可怜,又秉性坚强,楚楚动人的贫家女子跃然纸上。
    这般思索着,便到了地方。在赵剑满不赞同的目光里,清词扶着知微的手,下了马车,换上小轿。
    抬眼是江南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建筑,白墙黑瓦,大门口落落无华,入内却别有洞天、前堂后寝的格局,门廊之上,屋檐之下,处处可见精美雕刻。
    轿子一直到二进垂花门才停下,穿青色交领薄衫的仆妇笑吟吟迎上前来,亲亲热热道:“姑娘辛苦了,老太太正等着呢。”一面说着一面簇拥着主仆二人往里走,又有人引着洛长欢去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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