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词思忖着道:“王爷待你也算一片真心了。”她倒是想着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给顾纭,可是想想自己与萧珩,不提也罢,因此只道:“纭儿,我虽然并不赞同这世上对于女子,约定俗成的观念,可是人若是不得不进入这样的环境,有一些世俗上的东西,尽管可能你并不屑,但还是要抓在手里的,比如枕边人的心,比如一个孩子,免得以后后悔”
    “龙困浅滩只是一时,静而不争,亦是保全自己之策,王爷前程远大,将来未可限量。”
    顾纭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然而临行之前,她不想再惹清词担忧,点头道:“阿词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住啦。其实,对我来说,如今的日子,不会比从前更难。”
    “王爷真心待我,我自然以真心回报,我是心甘情意陪着王爷去西北的,只是不舍阿词。”
    不舍这短暂重逢后、又是别离。
    阿词,只要你我情谊不变,于我而言,便是这心底依靠,千难万险,自可从容蹚过。
    “阿词,你与世子之间,也定要好好的,世子虽人才难得,可阿词也是独一无二,不要委屈了自己。”顾纭心中对清词的婚姻有着隐隐的担忧,然离如今有再多的话语,说出口的,也不过是对彼此的祝福。
    “好。”清词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到顾纭手中,强颜笑道:“我给你的叮嘱全在里头啦,待上了马车才许看。”
    “纭儿,安顿好了记得给我写信,“玲珑坊”一直在京城,它是我们两个人的。”
    “好。”
    “若是遇了难事,或心情不好,也一定要告诉我。我虽不能做什么,为你排解排解也好。”
    “好,你也是哦。”
    春水如蓝,春山如黛,两个人执手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时光回溯,仿佛重回少年时。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当此时节,金水河畔的桃花开得极美。如少女新妆,灼灼芳华。繁花如锦,美人窈窕,是极赏心悦目的风景,可落在赵恂眼中,未免觉得两人喁喁私语的时间过长了。
    他看了看天色,已是日在中天,若是任她们二人再说下去,恐今日黄昏也出不了京城了。
    于是他慢慢踱过去,咳了一声。
    清词猛然警醒:“天色不早了。”
    前世今生,在宫宴上,也因着顾纭的缘故,她见过睿王数次,对眼前这温醇平和,却隐隐带着雍容气度的男子虽不熟悉,却也并不陌生,闻声松开顾纭的手,福身行礼:“妾身定国公府孟氏,见过王爷。”
    赵恂抬手虚扶了扶,温言道:“夫人请起,都说患难见人心,这样的时候,夫人能不避嫌前来相送,恂感激不尽。”
    他在孟清词面前并不避讳与顾纭的亲近,见顾纭长睫仍坠着泪珠,一只手里明明握着孟清词的帕子,却不舍得用,他不动声色,抬袖为她擦泪,问:“眼睛怎地这般红?”
    顾纭却显然不想在清词面前与赵恂如此亲密,微微侧脸避过了他,轻声道:“我无事。”赵恂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笑道:”那便好。“
    清词抬头,认认真真看了赵恂一眼。
    他今日并未着亲王制服,穿着一件石青色缎子衣袍,腰系玉带,其上只挂了一块式样古朴,质地极佳的墨色玉佩,通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风度潇洒飘逸,若不知他身份,便如如一位饱读诗书的翩翩才子,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望向顾纭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若这春日盛景,不及他眼中唯一。
    虽不若宋蕴之崖高人自远的风华,可这么看着,也勉强配得上顾纭。
    清词这般想着,目光在他镂空绣银色竹纹的袖口上停了停,又行了一礼,恳切道:“纭儿,拜托王爷照顾了。”
    赵恂转眸,含笑的目光掠过孟清词脸庞。那一日苍白狼狈,倒在他臂弯的女子与眼前这个唇色如樱,风姿娴雅的世子夫人渐渐重合。
    果然是她。
    是赵麒念念不忘的画中人,该说他是色令智昏好呢,还是色迷心窍,生生把原本一门心思中立的定国公府,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萧珩待她,应比世人想象中在意许多。
    赵恂颔首:“恂自当如此。”他徐声道:“花开花落,柳色如新,夫人不必伤感,人生动如参商,总有相逢之时。”
    他语中似有深意,然清词对他毫无印象,加之,此刻一颗心全系在顾纭身上,听赵恂如是说,便肃容道:“王爷说得是。妾身深信,纵浮云蔽日,亦有卧龙得雨,鸣鹤冲天之时,妾身静待王爷佳音。”
    又依依不舍地看向顾纭:“纭儿,此去山遥路远,万望珍重。”
    不久之后,她也要回青州了。或许是因为她的重生,顾纭虽仍旧与睿王在一起,但她们两个人的命运轨迹已然改变。这一世,许多事也与从前不同,她不能依靠过往,来预判未来,这脚下的路,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走。
    赵恂定定看向孟清词,须臾之后,纵声笑道:“愿如夫人所言。”
    确是一个聪颖的女子。
    *
    顾纭上了马车,依然伏在窗上,目光留恋在那纤细身影上,直至那身影越来越模糊,终是消失不见,才幽幽叹了口气。
    赵恂虽知两人情谊深厚,然万般想象总不如亲眼相见,他倒也有自知之明,见顾纭仍沉浸在伤感之中,便含笑转移了话题,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顾纭回过神,先将帕子珍而重之叠好,放在袖中,才一面拆开手中的信,一面道:“阿词也不知写了什么。”
    然信封打开,里头竟是一叠银票,并无只言片语。
    顾纭愣了愣,一腔伤感竟被冲淡了大半,便听赵恂不悦地哼了声:“难道还怕本王慢待了你?”
    顾纭且不管他呢,她眉眼盈盈绽开笑意,这才是她的阿词啊。
    清高而不自许,一身诗意,亦知红尘烟火。
    “王爷怎与小女子比较?”她拉过赵恂的手, “阿词是知己密友,我心中,却是视王爷如夫君啊。”
    虽知自己在她心中,许不如孟清词之千分之一重,只是话说得好听而已。然而眼前,眉目含情,语笑嫣然的佳人仍是取悦了他,他忍不住挑眉轻笑,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但愿你心里真是这般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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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出自屈原《九章》。
    第八十二章
    车轮辘辘, 马蹄哒哒,渐行渐远至天涯。
    知宜见孟清词仍痴痴望着长路尽头,而车马早已不见,终忍不住提醒道:“夫人, 该回了。”
    清词这才收回目光, 怅然若失道:”走吧。“
    她沿着来时的路, 慢慢往前走,又被知宜拽住:“夫人,咱们的马车在那边呢。”指了指与之相反的方向。
    清词垂头, 绣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姐姐,我想沿着河边走一走。”
    这动作并不淑女, 知宜忽然想起幼时的孟清词,若不开心, 便这样蔫蔫地低着脑袋,紧抿着唇,碾着脚下石子不言不语, 小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可爱,然而当顾纭一出现,目中便迸发光彩。心下不由酸楚,纭姑娘这一走, 带走了夫人一半的魂呢。
    好在这是城外,且由着夫人罢。
    这般想着, 她轻声道:“奴婢陪着夫人。”先嘱咐车夫在后面慢慢跟着,才跟在清词身后, 有意说着这郊外景致, 以期分散她的悲伤。
    “夫人, 您瞧这河边桃花虽开得烂漫,却不如咱们老宅前头的桃林呢。”她道。
    清词却依旧沉默,半晌,她忽然停住脚步,慢慢蹲了下来,将头埋在膝上。
    知宜便听到她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姐姐,为什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呢?”
    为什么相聚短暂,而别离却遥遥无期?为什么这世间圆满,总如镜花水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知宜一时无言。
    想到夫人与世子现在的情形,纭姑娘又离开了京城,而公主虽与夫人相知,却碍于身份地位难以交心,冠盖满京华,知音寥寥,知宜也为她难过,她亦蹲了下来,揽过清词的肩,轻声劝解:“夫人今日亲眼瞧见了,王爷这般喜欢纭姑娘,夫人也该安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奴婢相信纭姑娘定能摆布好她的日子,夫人以后,多为自己想想罢。”
    “不管您是想回青州,还是留在京城,或是别的地方,我和知微,都会陪着您的。”
    “咱们三个,总是在一处的。”
    清词虽满心伤感,闻言仍抬起脸庞道:“姐姐难道不嫁人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若真拘着你们在身旁,我也太自私了。”
    “世间男子,不过尔尔。”知宜叹了口气,世子爷倒是洁身自好,可心里头偏偏还装着另一个女子,这一重隐瞒,便对不住她家姑娘,偏偏孟清词最忌讳的便是感情中的不纯粹。王爷对纭姑娘看似一往情深,可自家已有了王妃侍妾子女,倘若一日回京,这颗心,能分给纭姑娘几分呢?
    清词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才见过几个男子,敢说这样的大话。”
    她蹲得累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譬如我父亲与我娘亲,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譬如宋师兄,唉,不提他了。”
    一个在顾纭生死未卜时,便能等候她四年的男子,她不知她该如何开口,残忍告诉他这既定的结局。
    知宜扶着她:“夫人小心,起得快了仔细头晕。”她道:“可宋公子是家中独子,总要延续一族香火罢,若他将来娶了妻,心里头还这样念着纭姑娘,对后来的夫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是呀,宋蕴之总是要娶妻的。
    浮云悠悠,流光霭霭,时间不以个人的想法为转移,再怎样的痛苦,于岁月的洪流里,不过沧桑一瞬。
    春风拂过满树桃花,落英缤纷,清词拈起一片落在袖上的花瓣,曼声念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
    清词刚回府中,便听说宋蕴之已在安澜院里等候多时。
    她心怦地一跳,立时想到:难不成师兄已知道了纭儿的事?虽如此想着,她掀帘进了屋子,神情自若道:“师兄真是稀客,殿试在即,竟没有在家温习诗书?”
    宋蕴之脸色不如素日温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犀利。
    清词心虚,对视片刻便借着换茶,垂睫道:“师兄今日怎么了?“
    宋蕴之便将一封信重重搁在案上,痛心疾首道:”阿词,你也太任性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这样一封信过去,两位老人家年也未曾过得安稳!”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反正宋蕴之迟早会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说清楚也不至于误了殿试。
    她拍了拍胸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拿起信读了一遍,却渐渐皱起眉来,因信中内容出乎她的意料。
    父亲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支持她和离的决定,而是致信宋蕴之,字里行间,除对她的担忧之外,言辞之间,是明显的不赞同。尤其是那几句:”阿词生性跳脱,不知世间疾苦,轻言别离,子懿既视其如妹,长兄身份,可代为师训之,务必阻其念头,待为师至京,再有说法。”
    子懿是宋蕴之的字,及冠之年,孟昭文亲自为他择的字,取自“子建文章,懿侯风范,叔度胸怀,紫芝眉宇”。是他对得意门生的嘉许,亦是殷殷期望。
    清词撇了撇嘴:“父亲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轻言别离,明明她已郑而重之地想过了,也与萧珩商量好了嘛。
    她面上忽现讶异之色:“等等,父亲要为此事来京?”她郁闷道:“师兄,这不有你在吗!父亲何必大动干戈?”
    见她回避重点,宋蕴之更是气恼,伸指戳了戳她额头,道:“你也知先生和师母年事已高,劳累两位老人家千里奔波,于心何忍!便是要和离,你先与我说,你啊你!”
    “我已去了信,道此事由我处理,请先生安心。”他道。
    清词揉着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笑道:“师兄的话,父亲一向是听的。”
    宋蕴之哼了声:“这萧临简,当初不是你自己一眼看中,非君不嫁?”他之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一事,冷声道:“莫非此事是萧临简所提?你莫护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与我说清楚。”
    他越想越觉得,是萧珩负了他这死心眼的妹子,眉间不禁现出圭怒之色,这门亲事是老国公亲自求的,便是国公府门第再高,也不能如此欺侮孟家,若真是如此,他纵是人微言轻,拼了此身,也要与国公府分说明白。
    清词倒不至于冤枉萧珩,忙狗腿地奉上热茶:“师兄先喝口水,消消气,消消气。”
    “和离是我提的。”
    宋蕴之一口热茶顿时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半晌才问:“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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