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日他甚是后悔,因他自少时便克己修身,未及弱冠便成一军主将,更修炼得喜怒不行于色,大敌当前也可指挥若定。偏那日因了那枚小小的玉佩,竟严厉苛责于自己的妻子,且于此后两日,执着于一个所谓的解释而耿耿于怀,愤懑不平,明明,他已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惊惶和泪光了啊。
    男儿心胸,本应如海之纳百川,而他却如此狭隘浅薄,实是不该。若是曾教导他课业的夫子见他当时情状,恐不相信这便是自己亲手教出的修身养性的好弟子罢。
    世间男子常常自负,不愿向女子低头,然萧珩此人有一个好处,便是磊落,在他心中,错了便是错了,向自己的妻子认错又何妨呢。
    他这么想,今日回府也打算这般做。
    他正要开口,清词回眸一笑:“世子可还有事?”
    这样的笑容萧珩亦很熟悉,有事请讲,无事好走不送。
    他咳了声,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一揖到底。
    清词不想萧珩作此举动,一惊之下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腰便碰到了书案上,然她顾不上这一碰的触痛,只惊讶问:
    “世子何故如此?”
    萧珩起身,神色肃然,孟清词的心也如被一根丝线提了起来,想着若不是大事,萧珩不会如此郑重,但如与她相关,应不是公事。
    一时思绪发散,难道他终于要承认自己对赵璃月的感情,是以对她深感抱歉?
    这个时候摊牌,虽有些仓促,但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且也省了她的口舌。毕竟当下,夫妻和离,并非只此二人之事,还牵涉着两个家族。
    此时两人心中想法可谓南辕北辙。
    孟清词思绪凌乱之际,手已被萧珩握住,他清润的嗓音缓缓道:“卿卿,我错了。”
    这个称谓令孟清词瞬间一麻。
    萧珩此人,堪称正人君子,然两人便是再亲昵之时,他的所谓体贴也不过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累不累?”“早点安歇。”诸如此类,至于那话本子上令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狎昵之词,却是不会从他口中说出的。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萧珩么?
    她的眼神过于意外和震惊,听着萧珩态度诚恳的致歉,末了,他说:“阿词,今后我会陪你,信你,护你,好好待你。”
    清词抿了抿唇,不是不委屈的,若不然,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然与注定分道扬镳的不久相比,这点委屈几可忽略不计。
    做不成恩爱夫妻,也不必是怨偶。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 ,落落大方道:“世子不必如此自责,如今想来,那日我也有错。”
    “那玉佩是我师兄之物,欲赠予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之人,但因一些旁的原因,暂时在我手中保管。”
    她抬眸、亦是坦诚道:“世子放心,清词既是你的妻子一日,便不会做失了世子夫人身份的事。”
    满室灯辉落于她眼中,她的眸光清澈见底,这一刻萧珩心绪无比复杂。
    不是没有想象过她的反应,娇嗔,恼怒,指责,哪怕锤他几下,他可以打叠起温柔来哄她,再低声下气一些也未尝不可,唯独不是眼前这般,这般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这是她,又不是她,是他温柔贤淑的妻子,却不是那灵动活泼,娇俏动人的小女子。流淌如水的时光里,他似乎遗失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而他之所求,又到底是什么。
    清词自觉两人已说得清楚,其实除了对萧珩,她于世事上向来不是纠结的性子,便抛掷脑后,径去书架上寻书。
    因梦笙信中问到了一味点心的做法,她也没有做过,只记得有一本古籍上记载得颇为详细,她找出那段,索性立在书案前,打算将之摘抄给梦笙。
    却听萧珩又道:“我记得,你的生辰便是这几日了。”
    “你可有什么心愿?”
    清词愣了愣,忽然想起新婚第一年萧珩送的生辰贺礼,不由莞尔。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那时他人虽已在北境,但送的礼物却甚是华贵,险些耀花了她的眼,是一整套的头面,挑心,顶簪,分心,掩鬓,诸件齐备,清词猜测应是萧珩在京中的手下准备的。
    有顾纭的心意珠玉在前,她并无多少期盼,然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世子,送礼贵在心诚,不拘贵贱,心意到了,便是一棵草都珍贵无比。再说,哪有这么直接问人家的呀?”
    “妾身不计较,但若世子日后有了心爱的姑娘,可别这般了。”她贝齿咬着朱唇,眉眼弯弯。
    萧珩一愣,想说哪里还会有别人,便听清词又道:“但妾身如今实想不起有什么心仪的物件,世子的心意,妾身心领了。”
    “倒是世子若那日不忙,晚上可否陪妾身用饭?因我有话想与世子说。”
    顾纭的一番话,给了迟迟犹豫不决的她勇气和力量,且若与萧珩在一起,便不可控制地沉溺于往事,沉溺于对沅沅的歉疚中,她不想再这般了。
    且赵璃月也回了京,她和萧珩的年纪都很轻,在新的一岁,放开彼此的手,开始新的人生,也都还为时不晚。
    萧珩道了句好,因他也有话想问妻子,便是关于那个叫“沅沅”的孩子。他仍记得梦魇的那一晚,孟清词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她是我们的女儿呀。”
    然当他追问时,她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不过是个和世子不相干的人,世子就当我是胡言乱语罢。”
    若无关,为何她为这个孩子流尽了泪,她眼中的伤痛做不得假,而他对于这个名字竟也感到无比的亲切,仿佛在齿间唇上念了千百遍。若有关,这个孩子在哪里?
    灯下孟清词眉眼温柔平和,他想,若是他们有了孩子,她定是一个好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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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出自《红楼梦》。
    第四十九章
    许是在她身边, 便觉心中安宁,不知为何,萧珩今晚格外贪恋这温馨静谧的氛围,因此, 明明见孟清词已执笔抄写, 他仍舍不得走, 强行找了个话题:“表妹的事已办妥。”
    话音一落,便见妻子抬眸看向他,目中露出关切之色。
    萧珩生平最厌家长里短, 不喜道他人之事。然此刻为博佳人关注,也顾不得这些了。
    锦衣卫若想查明这样一桩小小的桃色事件, 可谓手到擒来。萧珩做的,只是命属下找到了韩少宇的外室, 想办法将线索大张旗鼓地送到了武宁侯府,又派了人暗中保护那女子,避免冲动之下造成流血事件。
    萧珩的舅舅武宁侯勃然大怒,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成国公府将武宁侯府当成什么了?竟是笃定了王婷身体受损无法生育,离开成国公府便无处可去。然如此一来,此事京中周知, 为了一府脸面,也不能因万两白银认下此事。
    两府重新谈判, 最后的结果是将那外室女送到庄子上,若孩子平安生下, 便在庄子上寻一户人家抚养, 成国公府可以照拂, 但永不入族谱。
    至于韩少宇的子嗣,自有旁的妾室替他生,若有孩子便可计入王婷名下,反正韩少宇又非承爵的长子,若旁的妾室不能生,便找个兄弟的孩子过继。
    萧珩缓缓道来,他其实讲得并不生动,只能算是平铺直叙,但清词想来,竟找不出比这更稳妥的办法,既摘出了王婷,保她今后日子顺遂,又维护了武宁侯府的颜面,也打击了成国公府的气焰。
    这也符合萧珩一贯做事的风格,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她目中露出欣赏之色,赞道:“世子的法子甚好。”
    只是王婷不会这么认为,她心心念念想让韩少宇付出代价,想杀了那外室的孩子,但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虽说痛快出了气,但也将自己逼入了绝路,理智上来说并不可取。
    萧珩对王婷也知之甚深:“表妹性情刚烈,许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然此事之起因有一半在她,到了如此地步也是天意。”
    见清词睁大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是极少见的懵懂和可爱,看来拉近彼此距离的最好办法,便是谈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萧珩为人极为泾渭分明,因妻子落水一事,他虽顾虑母亲心情,委屈了妻子,但实则心中已与武宁侯府划清了界限,若不是妻子心地纯良,见表妹如此凄惨,动了同情心出面恳求,此事他原本的打算便是置之不理。
    萧珩一日沉肃的心情莫名的愉悦,他抬手将她鬓发抿至耳后,才接着道:“这个外室说起来,与成国公夫人还颇有渊源。”
    “据说是国公夫人的远房侄女,父母双亡,千里投奔而来。国公夫人原来的打算是想找一户差不多的人家,好好发嫁。这两口子却利欲熏心,想着将人献给祁王,借此攀上祁王的关系。”
    萧珩眸中现出冷意,含糊道:“中间出了纰漏,祁王未纳入府,这女子却阴差阳错成了韩少宇的外室。”
    其实锦衣卫的调查,连一根头发丝儿掉到了哪里都写得明明白白,只是这些肮脏事情,他不想污了妻子的耳朵。
    “竟然如此。”清词倒没有追问,只是喃喃自语,萧珩说的简直刷新了她的认知,果然纭儿常说她活得天真,不是没有由来,她是真的想得简单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忙问道:“韩少宇的外室,是不是姓姚?”
    “确是。”萧珩意外清词竟然知晓。
    清词却甚是笃定,说了秋日里王婷来府上的事:“那时候她就带着那位姚姑娘了,不想兜兜转转竟成了一家人。”
    “正是,因此表妹这番遭遇也算咎由自取。”萧珩正色道,又道:“是以,今后莫再与表妹来往太近。”
    话音尚未落,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果然清词乜了他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但因此共同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自然了许多,他便听到妻子的语气不如他进屋时那般客气疏冷,感叹道:“其实此事里面,最可恨的便是韩少宇,明明最大的错处是在他,两个女子都因他受了罪,他却偏偏安然无事,想想就让人不平。”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颇为理解王婷的心情,这样的夫婿,与其活着还不如死了。
    萧珩摸摸鼻子,想着或许套个麻袋将韩少宇打上一顿?转而不由一笑,自己何时竟有了这般孩子气的想法,许是受了清词的感染吧,但于内心深处,他竟觉得甚好。
    不能动用锦衣卫,便用国公府的暗卫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清词的生辰其实是在万寿节后两日。
    许因皇陵塌陷之故,天子心情不悦,今岁万寿节并未大办,不过按着往年惯例,由百官进献寿礼,贺寿结束后,天子宴请百官。午时摆设,未时开始,申时结束,晚上则是宫中家宴,但往年那些从南安门至皇城几十里的道路上,搭建经坛、戏台、组织僧道颂经,戏班演戏等与民同乐的活动,今岁却是取消了。
    定国公府自然是隆重备了礼,和定国公从北境备的礼一起,由萧珩在金銮殿上呈给皇帝。据赵剑回来传话,似是甚和天子心意,还嘉奖了几句。
    万寿节次日,清词出乎意外的收到了一份来自嘉阳公主的赏赐。
    来人是公主府的华苹,她是华蕊带出来的,与华蕊一般爽利的性子,和清词亦是熟识。
    清词诧异地看了眼长长的礼单。
    华苹笑道:“公主的意思已在信笺中写得清楚。一则是夫人的生辰,二则是回贵府的年礼,再者是昨日宫中家宴,公主的寿礼入了陛下的眼,陛下赞叹不已,当即命将那养鹤的宫室改名为瑞鹤殿,将这幅绣品挂于宫室之内。是以,其中一些是陛下的赏赐,还望夫人万勿推辞。”
    她甚是机灵,想了想又道:“乐芸姑娘那一份公主已经赏了,这是夫人应得的。”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几句顾纭日常,命知宜取了红封给华苹,笑道:“既如此,改日我再去拜谢公主,也谢姐姐为我看顾纭儿。”
    华苹屈膝谢了,笑吟吟道:“公主甚是喜爱芸姑娘,前些日子睿王府来要人都没舍得放呢,夫人勿需担忧。”
    *
    年前孟清词虽情场失意,却是财星高照,上午收了公主的赏赐,下午怀绣便过来送生辰礼和关帐。
    从怀绣眼角眉梢的喜色和翘起的嘴角来看,绣庄的收入应很是可观。
    知微奉上茶来,打趣道:“看姐姐走路都带着风,不知姐姐府上何时请客?让我们也沾沾喜气罢。”
    被怀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丫头也来趁火打劫!”又道:“且安心跟着夫人,造化大着呢。”
    “喏,外头我买了一些吃食,去与院里的小丫头分了吧。”
    打发了知微,怀绣摇头叹:“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半点都没学到知宜的稳重。”知微和知宜都是她从小丫头一手带大的,两个人的脾性她再熟悉不过。
    清词便笑:“个人有个人的好处。知宜稳重,办事妥当,自然用着放心,可我自己本来便是冷清的性子,也亏得知微的活泼,院子里才整天这般热闹,况她如今做事也细致了很多。”
    “都是夫人您素日里纵的。”怀绣掏出账本,说起正事:“年前您画的那些个“花枝锦簇”,“孔雀牡丹”,“年年有余”都卖出去了好多幅,几个绣娘连夜赶工,才没耽误了交货,不过看着进账,大家累些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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