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1.“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出自两汉佚名《涉江采芙蓉》。
    2.“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出自朱彝尊《忆少年·飞花时节》。
    第二章 后宅
    定国公府虽深蒙圣恩,却一直低调谨慎,明哲保身,从来不与哪个皇子过于亲近,她来京城一年,更是从未与睿王府的女眷打过交道,她如何才能从睿王府救出纭儿?
    知微见孟清词若有所思,一柄汤匙在粥中无意识地搅着,便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挪到孟清词面前,劝道:“夫人,这豆腐皮包子是厨房陈大娘最拿手的,您尝尝?”
    孟清词收回思绪,夹起了一个包子。
    正用着餐,知微进来禀报:“三姑娘听说您不舒服,遣人道一会过来看望您。”
    三姑娘萧以晴是萧珩的同胞妹妹,她的婆母定国公夫人王氏育有一子一女,萧以晴排三是按照定国公府三房来论的。
    萧珩性情沉静疏离,不苟言笑,萧以晴却活泼机灵,她是定国公的嫡女,自幼备受宠爱,与她这个嫂子一向亲近。
    提到萧以晴,孟清词蓦然想起了一个人。
    睿王是已故先皇后之子,而先皇后亦有一子一女,嘉阳公主,正是睿王的亲姐姐。
    嘉阳公主是当今天子和先皇后的长女,天子宠爱林贵妃,与先皇后夫妻情分淡薄,因此,看重与林贵妃所出长子祁王,对睿王冷冷淡淡,但是,天子对嘉阳这个长女却很是疼爱。
    只是,嘉阳公主虽身份贵重,在京中的风评却不太好。
    孟清词前世与嘉阳公主没有打过交道,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几面。这朵大周朝最华贵娇艳的牡丹,自第一任驸马去后,便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放浪形骸,养了俊俏的美少年面首在公主府中,日日欢宴,迫于天家威势,可怜二嫁的齐驸马不得不忍气吞声。
    大周朝已与海外诸国有贸易往来,较前朝风气更为开放,女子二嫁亦是寻常。然嘉阳公主这样,仍算得惊世骇俗。
    重生一世,孟清词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凡事切勿人云亦云,未相交便不能论人长短。就譬如萧珩,对外人而言,他品行端正,年轻俊美,文武双全,是京中贵女理想中的郎君,然而于她而言,上一世与萧衍的这一段婚姻,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思忖着,展颜一笑,如她记得不错,转过月来,安国公府便要筹备赏菊宴了,安国公府是先皇后的母家,如今的世子夫人甄氏,又是嘉阳公主在宫学里的伴读。是以,安国公府的赏菊宴,嘉阳公主只要在京中,是必会去的,届时,她或许有机会结识嘉阳公主。
    纭儿,我会早日找到你。
    用完早饭,接过知微递过来的茶漱了口,孟清词对知宜道:“你明日去请怀绣姐姐进府,我有事情与她说。”
    孟清词的父亲孟昭文是青州书院的院长,孟家是青州有名的书香门第,也有族人在外地做官;但孟父这一支、却是人丁不甚兴旺,与嫡支关系也比较远了。
    孟昭文是家中独子,少年时父亲早亡,家道中落,与寡母幼妹相依,于读书一道颇有天分,又勤学不倦,一路顺利考中进士,因寡母病逝后回乡丁忧,后觉得自己的性情孤直不适合官场,遂去青州书院当了院长,是青州名儒。
    按说,青州孟家,与远在京城的勋贵定国公府,应是没什么交集的。
    孟清词是家中长女,自小喜好读书,涉猎广泛。关于孟清词的婚事,孟父原来的打算,便是从书院择一个勤奋上进的年轻学子为婿,小夫妻志同道合,夫唱妇随。
    然而,前年,孟父出游时,救了彼时在青州附近公干,旧伤复发的定国公,孟父在京中为官时见过定国公,定国公赤胆忠心,戍守边疆,孟父与定国公虽无交情,却一直心怀钦佩。
    这一照面,便认出了定国公,遂将定国公带回孟府,延医诊治,精心照顾,不想,促成了清词和萧珩的姻缘。
    孟清词从青州嫁到京城高门大户,父母恐她手头艰难,虽然家中并不富裕,还是在置办了丰厚的嫁妆之外,咬牙为她在京城买了一处铺面。
    母亲沈氏让已出嫁的大丫鬟怀绣两口子也做了她的陪嫁,随她来到京城,经营这处铺面。
    孟清词虽于刺绣上没什么天分,但原先与顾纭在青州开过绣庄,她又擅画,画几个新颖的花样子不是甚么难事,且怀绣精于刺绣,商量之后就用这处铺面开了一家绣庄,两口子都是老实勤恳之人,一年以来,生意有了起色,慢慢在京中站稳了脚跟。
    上一世清词从未想过离开萧珩,每日忙着和婆母学习中馈,人情往来,难以分出心思在绣庄上,且她开绣庄另有一层是希望借此找到顾纭,是以绣庄经营得不好不坏。重活一世,回想与萧珩一世纠葛,心境已截然不同,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划,但她也该提早为自己和纭儿的今后打算了。
    清词方用完早饭,萧以晴便风风火火地来了。
    “嫂子,你好些了没?”人还未到,先闻其声,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月洞门里走进一个身着茜粉色粤绣水仙衫裙的少女。
    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女,萧以晴春日才行了盛大的及笄礼,开始相看人家。定国公人到中年仍是高大俊朗的美男子一枚,萧珩肖父,而萧以晴的长相随了母亲,一张圆圆的脸,乌黑的杏眼,身形在少女之中略显丰腴,其实,以清词的眼光来看,也算凹凸有致,但京城女子以纤弱为美,萧以晴因此颇有些少女的烦恼。
    “许是昨日睡晚了的缘故,累母亲和你担心了。”清词笑吟吟地拉着萧以晴的手进了花厅。
    萧以晴打量了下孟清词,见她面色尚好,会意地眨了眨眼睛,拖长了声调:“我知道了......是哥哥心疼嫂子。”
    清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前些日子见厨房买了一些红花藕,便要了几斤做了藕粉桂露,正打算给你和母亲送去,你来得正好,尝尝味道如何?”说着便命人端了上来。
    萧以晴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只见白釉莲瓣碗里,淡粉色的甜羹晶莹润亮,一丝丝金黄的桂花点缀其中,饮一口,便从舌尖暖到了腹中,细腻爽滑,清香中带着微微的甜意,却并不觉得腻。
    萧以晴眼前一亮,用了半盏才放下:“好看又好吃。”又问:“这是今年秋天收的桂花么?很是香醇。”
    孟清词摇头:“今年的桂花刚刚开,哪有那么多呢,这是去年摘的好的桂花晒干,一层桂花一层糖渍起来的糖桂花,不过香气虽在,到底失了新鲜。”
    “我尝着倒比几日前宫里赐下来的好,不是那么甜腻。”萧以晴皱了皱鼻子。
    知微在旁道:“说起今年的桂花,夫人今年还想出了新花样,只用清水和桂花,隔水蒸,采那蒸汽一点一点收到瓶中,再储存起来,又清又香的,好闻得不得了。”
    清词和萧以晴两人本来斜靠着迎枕,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听到这里,萧以晴蓦地起身,佯怒道:“好啊,嫂子还藏私呢,枉费咱俩平日那么好,还不拿出来我尝尝?”说着便去咯吱清词。
    清词怕痒,忙笑着躲开,两人闹了一会,萧以晴才放过了她,清词拢着鬓边的发,嫣然道:“还记得春日里宫里赏了些玫瑰精露下来,我看一家子都喜欢,可惜数量少了,有心想再做些,但宫里的方子,咱们也寻不到。”
    “正巧,前些日子翻了本古籍,写了一道蔷薇纯露的做法,道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汽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眼前没有蔷薇,就集了一瓮子桂花试了试。”
    “你方才来没瞧见,安澜院前面那两树桂花,都被我们摘尽了。”清词笑着瞪了一眼知微。
    知微吐了吐舌头,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一个手掌大细长的琉璃瓶,里头光华流动,轻轻扭开瓶口,一阵馥郁的香气便透了出来。
    “和宫里赏下来的玫瑰精露用法一样。”清词解释道,“什么都不要加,只清晨空腹用上两勺,最是益中补气,哦,书中还说,若是敷在面上,便可令肤色白皙。只是这般功效,还有待检验。”
    萧以晴啧啧称赞:“嫂子真是心灵手巧,我便不知道这样的法子。”
    清词:“都是书上写的,你若是多读些书.......”
    “嫂子,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本就困。”一听清词又要变着法儿劝她读书,萧以晴忙打断她的话,先笑嘻嘻地命丫鬟把桂花纯露收了,才揽着清词的手臂亲亲热热道了谢。
    清词一笑,定国公很是纵容女儿,婆母王氏不敢质疑国公,便听之任之,但当将要议亲时,才发现萧以晴和京中贵女们相比,学问不消说了,琴棋诗画没有拿的起的,这才着急起来,为她请了女夫子恶补,还命清词这个嫂子时时督促。
    但管教这个年龄的小姑子,轻也不是,重也不是,尺度很难把握,清词见缝插针提点一两句,知道萧以晴不爱听,便知趣地不再絮叨。
    萧以晴喜欢来安澜院,一是因为这是嫡嫡亲的嫂子,不和她亲难道便宜了旁人?二是因为这嫂子通身气质温温柔柔,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人并不迂腐,反而言辞风趣,平时也能说到一起去。
    两人说说笑笑,萧以晴蹭了顿午饭,到了歇午晌的时间,才告辞回了猗兰轩。
    她走后,清词也有了困意,见快到申时,清词打了个呵欠,吩咐知微过半个时辰唤醒她,便也躺下了。
    这一睡,醒来已是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清词揉着眼睛起来,叹道:“一日竟是什么也没做。”
    知宜听到声音进了屋,一面服侍清词理妆,一面心疼道:“这半个月来,夫人忙得连轴转,哪有半分空闲的时间,一歇下来,这乏意自然就上来了。”
    话音刚落,听到屋外丫鬟通报:“世子回来了。”
    清词和知宜对视一眼,不想今日萧珩回来得也是这样早。
    半月前萧珩自北境归京,没歇几日便领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一职,自此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也就昨日家宴回来早了些。
    清词倏地起身,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萧珩一身玄色暗纹祥云窄袖蟒袍,走进了她的视线。他身后,晚霞灼灼似火。
    萧珩少年便身居高位,玄色,是极适合萧珩的颜色,更衬得他气度从容,清冷矜贵。
    孟清词不得不承认,前世今生,萧珩都是她一眼见到便会钟情的那类男子。
    两人四目相对,清词忽然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汽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出自《铁围山丛谈》宋·蔡条
    第三章
    萧珩目光落在孟清词身上。
    她应是午睡刚醒,颊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双明眸盈着水光,如微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宝蓝色的襦裙宽宽松松,虽掩住了她纤细的身姿,却衬得她肤色如玉如瓷,尤其是那纤细精致的锁骨,在黄昏的日色下,仿佛自带了柔光,白得耀眼。
    有别于平日的端庄雍容,是一种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萧珩皱眉,她穿得并非不得体,大周民风开放,女子于衣着上亦颇有盛唐风气,可他今日忽然觉得,这套衫裙的衣领,有些低了。
    莫名地,他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娇弱慵懒的样子。也幸而,许舟和赵剑没有跟着进院子。
    萧珩快走了几步,拉着孟清词的手进了屋。
    孟清词试图以平常心对待萧珩,可是两人相视的一刹那,往昔时光翻江倒海而来,他予她,曾是她关于少年英雄的仰慕与幻想,是少女的绮梦成了真。第一眼瞧见的心悦,新婚的缱绻甜蜜,争吵时的冷若冰霜,决裂时的毫不留恋,单恋,痛苦,不甘,绝望......种种情绪堵在了胸口,一双眸子瞬间泛了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清词知道,她高估自己了,她根本不能以平常心对待萧珩。
    她的手轻轻颤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没有甩开萧珩的手。
    孟清词的手柔若无骨,可是触手冰冷,萧珩便皱了眉:“可还是身子不适?”
    孟清词勉强笑了笑,没有作声。
    其时萧珩的关心在情理之中。彼时他们成婚堪堪一年,这一年里,萧珩有大半年在边境,陪着她的时间并不多,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睦。纵有纷扰世事,这段日子也是她记忆里难得的静好时光。
    当然,她是满心柔情蜜意,期待着感情的进一步升温。后来她才知道,萧珩心中,自有明月皎皎,映照边关,他的人在京城,心在北境,与她的这一纸婚约,不过是父命难违。
    萧珩见孟清词眉目之间仍有憔悴之色,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不用,已是歇息好了。”孟清词一惊,打断萧珩的话,垂眸道:“想是因晚来风凉的缘故罢。”
    萧珩向来敏锐,此时,她还不想让萧珩觉出她的异常。
    “那便好。”清词坚持,萧珩也未再说甚么。
    孟清词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如往常一样,为萧珩解开朝服的扣子。襦裙宽大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皓腕,一只羊脂白玉镯子戴在腕上,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萧珩低头看向身前的妻子。
    她的身高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仍比他矮了一头。从他的角度,不仅能看到她雪白纤细的手指,远山般细长的黛眉,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还能嗅到她身上隐约的香气,是一丝丝柑橘的酸甜,夹杂着桂花的馥郁,轻盈而又绵长,萦绕在他的鼻端。
    孟清词,和他之前认识的女子都不相同。
    他二十三岁的人生里,有一半是在北境度过。边疆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爽大气,可大口饮酒吃肉,亦能上马杀敌。还有一半时间,是在京中,承孝于母亲膝下,世家女子,举止如仪,笑不露齿,莲步姗姗间是贵族最标准的姿态。
    母亲希望他能与世家贵女的表妹亲上加亲,他敬谢不敏。少年慕艾,偶尔,他也想过未来伴侣的样子,他曾想,应是和她一样的罢,红衣猎猎,英姿飒爽,驰骋于大漠黄沙,马背上回眸一笑,便已惊心动魄。
    他曾向往过她与沈兄这般的神仙眷侣,红尘作伴,并肩御敌,策马江湖,快意恩仇。然而,命运给他安排了完全不一样的姻缘。
    孟清词觉得今日这朝服的扣子今日分外难解,尤其是萧珩带着几分沉思审视的目光,更添了她几分焦灼。
    “我自己来。”萧珩轻轻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清词不禁后退了一步。
    孟清词身后,捧着常服与热水巾子的知微与知宜,相视一笑,将一应物什搁下,悄悄地地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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