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亭琦端起她倒的酒,酒杯里倒影出他无奈的笑容,他道:“别干坐着,我看你很会说话,说说你们家,或者你以前的事。”
    机会来了!就给他敞开心扉,说不准他会可怜可怜我,到时候帮帮忙也说不准呢。郦子夏道:“不知道王爷会不会烦。”
    “说罢,我看看你是怎么认识郡主的?”
    郦子夏道:“王爷那天提及家父,民女当真很感激。我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父亲是家中嫡长子,叔父是祖父续娶夫人所生。父亲原本可以承袭祖父指挥佥事的官职的,可叔父依靠他母亲的势力夺了父亲袭官的机会。父亲只好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可是父亲身体又不好,没几年辞官回到故里,身子依旧没起色,还处处被叔父一家欺负,没两年父亲就过世了,剩下母亲和我和弟弟,所以我急着想出去看他们怎么样了。”
    周亭琦心里道,她和我的遭遇还有点像呢,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见郦子夏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便安慰道:“不用这么悲戚,我知道你不想在这里了。你放心吧,我打听过,你母亲和弟弟都还好好的,继续说往下说。”
    郦子夏看他又灌了几杯酒,自己也有了醉意一样,又道:“有一年,郡主组织诗社,邀我参加,叔父的女儿听闻后,要我带她一起去。谁知在诗社上,郡主要我嫁给王太监,叔父一家极力劝说我答应,这样他们就可以依靠王太监的权势飞黄腾达了,但我并没有答应下来。后来的事就是给王爷送信了……”
    周亭琦已经有点醉了,一手拄着额头,许久才反应过来,耳边没了声响,头忽然昂扬挺了一下,道:“唔?怎么不说了,说啊……后来你不嫁王太监,后来怎么了?”
    郦子夏看他完全已经醉了,便又倒了一杯酒给他,道:“王爷还要喝吗?”
    周亭琦仰头又喝了半口,酒水沾在他嘴唇上,亮亮的,润润的,漂亮极了。
    郦子夏大胆问道:“王爷,我送信给你,那封信上写得是什么啊?”
    “唔……嗯……你说什么?”
    “信!信上写得是什么?”
    郦子夏将罗汉床上的桌子抬了下去,周亭琦自觉的伸开腿,躺了下去。
    郦子夏看着他的侧颜,真是好英俊,喝醉的时候还是挺平和的吗。
    第13章 夜问
    这样的机会是郦子夏求之不得的。
    周亭琦躺在罗汉床上,已经闭上眼睛,脑袋也很晕了。他身上的衣服把他束缚得有点难受,他来回蹭了蹭身子,衣服都皱到了一起,更不舒服。
    于是,他一手解着直裰的系带,下·面的一只脚的大拇指还帮着另外一只脚勾着袜子往下脱,袜子轻轻松松地脱下来了,但衣服还没解开,他解了很久,气得他“嘭”一声把系带扯断了。
    真残暴!
    郦子夏眼睁睁地瞅着他解不开,也不敢上前帮帮他,喝醉的男人很可怕。
    郦子夏蹲到罗汉床的脚踏上,很近的距离看着周亭琦的脸,道:“王爷还喝酒么?”
    “唔……嗯?拿走吧。”他发出这样模糊的声音,两只脚在床尾慵懒地踢了踢。
    糟了!不能让他真睡了,万一真的睡过去,那什么也问不出来。郦子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王爷是累了么?要在这里休息么?王爷醒醒,还是回去歇息吧,这儿夜里蚊子很多。”
    “没事,你下去吧。”周亭琦直着嗓子喊了一句。
    还好,还能说清楚话。郦子夏忙温柔地问道:“王爷,民女都犯过什么错,惹你不快?”
    周亭琦微微张着嘴,唇红齿白的样子,“你……说呢!你……为什么……样做?”他的下巴已经松掉了,和上颚都合不上了,呜啦呜啦地说了一通。
    郦子夏侧着耳朵,忙贴近他的嘴,万分焦急道:“我怎么做的?王爷,我做什么了?”
    “你啊,对不起我,我!……伤心!”
    倒是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呀,谁知道什么意思。郦子夏忍着急躁,大胆道:“王爷,我什么叫你伤心?王爷说了再睡。”
    周亭琦此刻朦朦胧胧的,像是躺在浴桶里一样,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嘴巴了。只听郦子夏的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云雾一样断断续续地进入到耳朵内,而且越来越远,直到一片黑暗。
    郦子夏见他浓密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气息也均匀起来,明显是已经入睡了。
    郦子夏觉得好可惜,如此难得的机会就得到这样一个残缺的答案。她不甘心,想了个办法,从地上的炕桌上拿了两个酒盅往一起磕,“叮叮”作响,意在骚·扰他不能安睡,但又不敢真正吵闹到他,万一真发怒了,场面也控制不住。郦子夏战战兢兢连敲了十声,但周亭琦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向里面翻了身。
    郦子夏坐在脚踏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既然周亭琦睡了,正好趁此机会去里间看看,说不准能发现以前她留下的痕迹。黄兰儿的那句话不知道可以引出多少种猜测,我以前为什么跑到周亭琦的书房来?又为什么从他的书房里拿出他的画像?说不准里面不仅藏了自己的画,也藏了不少其他的秘密。
    郦子夏悄悄观望了一下窗外,明娟他们好像早就散了,不必再担心他们。她很细心,为了让周亭琦睡得更加沉稳,就把屋里一半的蜡烛都吹灭了,屋里顿时暗了不少,她也更容易动手脚。
    她悄悄站起身来,一边回头观察周亭琦的睡姿,一边蹑手蹑脚地往里间门口走去。门口的软帘是深藕色缂丝仙鹤的缎子,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样的用度太奢华了。郦子夏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软帘的锁边,一面还回头看看,见周亭琦依旧在睡,心中窃喜之至,马上就要看到秘密了,任是谁也不能不激动。
    她缓缓掀开,软帘后面是门,但门上竟然上了锁,而且是和她屋里西次间楠木柜子上一模一样的锁。
    她闭着眼睛,紧紧咬着下唇,为什么到处都锁着门!为什么到处都在防范着我!不知是因为饿了一天的缘故,还是见到锁子之后气的,她开始心慌,出冷汗。
    “这块软帘好看吗?”背后突然传来周亭琦的声音。他怎么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觉得整个人吓得只剩下脊梁骨一样。她嗓子干咽了咽,回头只见周亭琦踉踉跄跄地已经走来,还是醉酒的状态。
    “好看,缂案如生,精贵罕见。”郦子夏马上回答道。
    他站到郦子夏旁边,一手撑在门框,一手扯着胸口的衬衣,仿佛是被热醒的。他笑呵呵道:“这块软帘当初你很喜欢的。”
    郦子夏嘴角勉强笑起,“民女以前指定麻烦了王爷不少事情。”她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严肃的样子了,小心问道:“王爷怎么又醒了?”
    周亭琦道:“如果我再不醒来,你岂不是就进去了!你想要进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吗?”
    “民女只是想进去给王爷拿块毯子盖上,没想到这儿还锁着门。”郦子夏回答的时候很镇定。
    周亭琦道:“我看我像是很冷的样子吗?”
    郦子夏摇了摇头,他看起来的确不像冷的样子,衬衣松散开,露出膨胀发红的脖子和脖子下面微凹的锁骨。
    郦子夏忙亲热道:“那,那民女扶王爷坐下,陪王爷喝喝茶,说说话,王爷还头痛吗?”
    “下贱!”
    这两字周亭琦本来要说出口的,后来看了她一眼,又吞回肚里。他认为即便是犯了大错的人,惩罚归惩罚,但是不能为了泄私愤就出言侮辱。
    他冷笑一声,道:“何必说自己不想说的话,何必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郦子夏笑道:“民女愿意,民女愿意和王爷说说话……”她说着钻到周亭琦胳膊下面,替他担着半个身子的重量。她认为他还没有清醒过来,此时撑着他回到床上,再聊聊天也可以。
    周亭琦酒量高深,此刻已经清醒大半,看到她热心的模样,嗤嗤笑了两声,故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郦子夏柔弱的肩膀上。
    好重呀!郦子夏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压力,像是要摧毁她的肩膀一样,压得她满脸通红。
    周亭琦依着郦子夏再度回到罗汉床上时,漫不经心道:“刚才我都对你说了什么?”
    郦子夏道:“王爷正要告诉民女以前发生的事,还有民女犯过什么错。”
    周亭琦道:“那我现在不想说了,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今晚我就在书房睡了。”
    郦子夏丢下矜持的姿态,拿了一柄扇子,款款笑道:“民女看王爷还是有些热,民女陪着给王爷扇扇风吧,王爷睡下了,我就出去。”
    周亭琦道:“我记得你刚才说你喜欢本王,本王听了心里还是很满足的。今天晚上本王就想自己在这里,逍遥自在些,不用人陪,也不用人伺候,而且我也不缺你这样的人伺候。我就想自己在这里睡,这个床躺不下你,你想睡就回你自己的房里去睡吧。”他说着将郦子夏手里的折扇拽了过来,左右开合扇着风,流畅的发缕像飘带一样在他的脑后飞扬,又道:“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拿这种喜欢的借口来骗我的话,如果我第二次在听到类似的谎话,我就叫你恨死我!”
    郦子夏纤细的唇瓣向下撇出一个弧度,她嘴里已经准备好了无数句骂人的话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那民女就不打扰王爷了,王爷好生歇息吧。”
    周亭琦略含郁悒地看着她离去。
    他觉得三年前的郦子夏可能很难再回来了,她前前后后竟然是如此不同的性格,殊为罕见。他彷徨无计的靠在罗汉床上,早知道是今天这种结果,三年前就不该种下孽根。
    明天周亭琦就要去郡主府做一件冒险的事了,这一切应该有个结局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清醒得已经无法入眠,这三年来的事情滚滚如潮水一般一层层涌入脑海,越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身体明显已经躁动了很久,让他觉得有点无奈,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任由他发泄这股躁动了。
    他脱了衬衣,全身的肌肤触碰到凉润的玉簟,孜孜地散发着皮肤上的灼热,可那种躁动不是清风和凉润可以化解的。
    他拿出里间书房的钥匙,手持烛台,开了门。里间有很多他们以往的痕迹,那里面的很多东西可以化解他的躁动,他在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郦子夏却睡得很好,第二天她梦中听到夏园的木门被人很粗鲁地敲打着,她醒了过来,那敲门声越来越响,好像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郦子夏慌忙从床上起来,透过窗纱,只见明娟黄兰儿和四庆儿都焦急地堵着门,生怕外面那个女子闯了进来。
    这是谁?难道是周亭琦的刁蛮小妾,见他一夜未归,就找到这里撒泼?郦子夏对周亭琦的猜测常常按照风流男子的处世风格去猜,郦子夏心里叫好,就等着这位小妾把门撞开,然后说不准可以发现很多秘密。
    郦子夏坐在窗台一边梳头,一边听着敲门声,忽然听到门外的女子喊道:“琦哥哥,哥哥,你在里面吗?开开门,我是瑞晶!哥哥你快开开门呀!”
    叫得真是让人肝肠寸断,不知道为什么郦子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但是她偏不出去问,也不出去看。
    不一时,周亭琦从东厢房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了,是郦子夏给他洗的那身衣裳。郦子夏忍不住站了起来,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周亭琦去开门。
    只见明娟他们都躲在木门后面,似乎是在躲避外面的那个女人。周亭琦不慌不忙地打开了木门,对那个女人说道:“你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许来这里么!”
    那女子道:“我好担心王爷,哥哥怎么一夜都没回去。”
    □□道:“我没事,又不是第一次不回去……”他说着转了一个身,向郦子夏的屋子盯了一眼,神色复杂地将院门关住,上了锁。
    郦子夏这才走出去,问道:“这个女人是谁?”
    明娟道:“这是王爷的义妹。”
    第14章 午梦
    郦子夏在院门口站了片刻,想到如果这个女人是周亭琦的义妹,还是可以打听打听的,如果是他的什么小妾,那就只字不问。
    此刻仔细去听的话,还能听到周亭琦一边走一边在责怪刚才那个女人。
    明娟他们听琦王和那个女人越走越远,紧绷的面孔才松弛下来。
    郦子夏问道:“我只知道琦王有个姐姐,是瑞光郡主,这个义妹从未听过。”
    明娟道:“姑娘可能也不记得她了,我以前给姑娘说过她的故事。她叫瑞晶,原本和我一样都是琦王身边的丫鬟。琦王十三四岁的时候,冬天里有一次和郡主他们围在一起吃火锅,不知是谁失手把那炉子上的铜锅打翻了,那滚烫的汤正冲着琦王的脸洒下来,眼瞅着那汤就要洒到脸上的时候,这瑞晶姑娘挨着琦王身边坐,手脚伶俐,一把将琦王推到旁边去了,这才躲开了那锅汤。可那一锅热汤都洒在瑞晶姑娘的后背上,烫得半个身子都是水泡,半年多才好全的。”
    郦子夏听着心头一凛,唏嘘道:“那她身上岂不是要留下不少伤疤,真是叫人心疼。”
    明娟道:“可不是留下不少伤疤。你可怜她姑娘你心地善良,但这事最后的结果也是两不相欢。”
    郦子夏道:“怎样?难道没人管她,琦王应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
    明娟微微叹道:“当时出了这件事以后,琦王对瑞晶姑娘也是万分愧疚,太王妃也很惋惜,为此赏了她许多金银,消了她奴籍,放她回家,还赐给她父母许多田地。按理说,这些虽然替代不了她那一身伤痛,但在外人看来已经很厚道了。不过这瑞晶姑娘盼望的东西远不止此……”
    郦子夏早就猜到这里了,说道:“那她是不是想嫁给你们家琦王?”
    黄兰儿抢过来答道:“可不是呢!夏姐姐真聪明!她就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明娟无奈道:“这瑞晶姑娘一心想要嫁给琦王,可是她出身贫寒,太王妃一直不答应,哪怕作小妾也不允。而且琦王对她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害怕娶进门再又辜负了她,所以也没娶她。直到太王妃薨了后,琦王就把她认作义妹留在王府,算是对她的补偿。可是这瑞晶姑娘余情未减,闹了这么多年,对王爷一直恋恋不忘。”
    郦子夏为瑞晶感到有些悲哀,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周亭琦这个男人不仅很会吸引人,良心也还没有泯灭,沉默片刻,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如此怕她,我见她在门口一喊,吓得你们拼了命地堵门。”
    黄兰儿道:“姐姐,你可不知道呢,自从她做了王爷的义妹以后,可跋扈了!仗着王爷在乎她,她真把自己当郡主一样,对我们大呼小叫的。咱们这个夏园可是王府禁地,没有人敢随便闯来,更没有人敢敲门,只有她敢这样做。她每次来,我们都快吓死了,生怕她发现我们藏在这里。”
    郦子夏有些惊讶,看了眼那朱红的垂花门,暗笑道,原来琦王是金屋藏娇,可自己在周亭琦眼里并不娇贵吧。
    她看见黄兰儿头上的发簪都松掉了,许是刚才他们推门的时候晃掉得,微笑着帮她扶正,道:“真是为难你们了,每天都警惕着。”
    黄兰儿笑道:“姐姐你都不记得了,以前她来骚扰的时候,你还帮我们一起顶门呢,好不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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