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此。
    他莫名又想起了,儿时那个干巴巴的妹妹,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玩耍。如果当时他能对她好一点该多好,可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呢?强迫着把她拉起来,嘲笑她是贱人生养的孩子,骂她是个丑八怪,嘲笑父亲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其实当时有几句话是出自他真心呢?不过都是对着大人的话学舌罢了。但说了就是说了,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的。
    他看见了常意身后的人,苦笑了一声。或许历经突变,他心中有所感悟,看到沈厌始终只有一人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若有沈将军这样的人照顾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之前真是说了笑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厌抬了抬眼,目光里有些警告。
    常熙回拉紧了妹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常大人,我自知不配做你的兄长,但还是祝你往后都不再受小人磋磨,寻得良人,平安喜乐。”
    常意没否认他的话,隔着铁栏微微倾身。
    一个熟悉的香囊被常意放在他手里,常熙回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却发现香囊内沉甸甸的,已经不是之前香料的触感。
    他惊诧地抬头。
    常意淡淡说道:“我也祝你,一路平安。”
    ——
    沈闵行于集市行刑后,常家抄家流放沧州,封锁了几十天的京城终于重开城门。
    当然,谈华钰也不用守城门了。
    “你不去送送吗?”在皇城门口碰到常意,封介说道:“侯星都去了。”
    “他不用上朝,我要上朝。我去做什么?”
    常意诧异。
    “也是,休沐结束第一天,你缺席可不行。”
    常意和他一起入皇城,随口道:“侯星倒是重情重义。”
    常熙回之前在国子监那些朋友,如今常家出来事,恨不得离八百里远,这是人之常情。唯独侯星这个之前关系一般的同窗,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态度。
    常熙回在看人的眼光这方面倒是没错。
    当然,常意猜想其中也有些侯星不通人情世故的因素在。他所作所为几乎不权衡利弊,都是从心之举。
    “他这样的人,也有优点。”封介感叹,侯星的心意太过明显,他其实有点想和常意推销推销自己这个傻下属。
    他和常意也共事不少时间了,两人之间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朋友,常意这样容易多思多虑的性子,其实配侯星这样一根筋的人会简单轻松不少。
    但他转念想到沈厌,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都是来上早朝的,难免在一条路上遇见,封介望见谈华钰注意到了他和常意在闲谈,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封介坏心顿起,左右望了一遍,没看见沈厌的身影,安下心来,假装没看见谈华钰,用恰好让他们这一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你知道那小子偷偷爱慕你很久了吗?”
    “什么?谁?”
    谈华钰原本端着的嗓子破了音,尾音都有些变调,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沉着脸问道:“封大人在说谁呢?让我也听听。”
    常意退后了一步,她知道封介和谈华钰曾是同乡,对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感兴趣。
    封介似乎才看到他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原来是谈大人啊,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第60章 赐婚六十
    谈华钰阴柔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但又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说道:“我刚刚明明听见封大人的声音了。”
    封介不急不忙地回道:“我在和常大人聊天呢?怎么了?”
    谈华钰看他绕来绕去半天,就是对重点避而不谈, 有些气馁地望向常意。
    常意解围道:“在说别的,封大人说笑罢了。”
    谈华钰瞪了他一眼,恭敬退到常意身后半步。
    封介咂咂嘴, 颇觉得没意思。
    谈华钰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遇什么事居然还像个小孩似的,让常意给他做主。
    总之沈厌这阎王不在, 封介胆子大起来,撺掇道:“谈大人刚刚问在下,是想知道什么?”
    谈华钰这回学聪明了, 不接他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问道:“我刚刚问什么了吗?”
    封介响亮地啧了一声:“有个农夫啊, 自己丢了斧头, 便整天疑神疑鬼的,看谁都像是偷了他的斧头。他看到邻居家有把斧头, 便觉得是自己丢的那把,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跑到邻居家把那把斧头抢了回来, 才发现都只是他的幻想,那斧头本就是邻居家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有的人怕是做贼心虚, 看谁的斧子都像是自己的。”
    封介第一次在阴阳怪气这方面胜过谈华钰, 看着谈华钰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可谓是一时间神清气爽。
    今日上朝,常意穿的不是平时的罗裙,谈华钰即使看不懂女子衣服的款式, 也能看得出来常意今日这件衣服的正式,梳的头型也不似往常那边随意松散。只见她梳着高寰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镶珠的银簪子。
    谈华钰没见她穿过这样颜色浓重的衣服。她身上的裙子显然是工匠根据她的品阶定做的裙子,一袭朱色的如意缎绣裙,纱裙中有蟒绣浮动,朱红的颜色衬得她人愈发苍白羸弱,却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庄严颜色。许是怕受寒,外面还披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金丝掐花对襟外裳,凛然中多了几分雅致。
    都说十娘子被皇帝忌惮,但这身行头,若无皇帝允许,是不可能被穿出来的。
    因为没见过,谈华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只能看几眼,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白发翩然掠过,男子的身体完全遮挡住了常意,连衣角都没露出来。沈厌走在常意身边,甚至未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以沈厌的身份,只有他们问好的份,手里握着兵权的大将军无需低头迁就任何人,况且沈厌本身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性格,若非如此,民间也传不出他是天兵鬼将这样离谱的谣言,他们早已习惯。
    和常意还能说上几句,和沈厌就没什么话说了。
    封介和谈华钰默契地拱手行礼,在沈厌微微颔首下往后退了些。
    常意微微侧脸,看见沈厌抿着嘴唇,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里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大早上的,谁惹你了?”常意诧异。
    “无事。”沈厌嘴硬,一句话带过去,垂在一旁的手擦过常意的指尖,好似不经意地想碰碰他。
    常意想起他在书房放肆的模样,看不得他现在装乖,似笑非笑地躲开了。
    沈厌与她官位相当,穿的都是朱红色的官服,沈厌穿朱服倒是意气风发,一袭朱红劲装,白玉背云,走在一起好似大喜的新婚夫妇,看上去倒有些般配了。
    谈华钰看着自己身上紫色的官服,顿觉眼睛烧得慌。
    “他们俩何时关系这样好了。”后面有官员小声嘀咕。
    他们之中也有还未统一时就跟着皇帝的老人,沈厌和常意几乎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那水火不容的关系做不了假。
    如今看他们俩和和睦睦地走在一起,仿佛做梦一般,反倒显得周围怪异起来。
    封介呵呵地笑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应当比你们想象中要好。”
    若说常意回来之前,朝廷上还有人颇为不满意。她站在这里后,那些人也熄火没了声音,若非有必要,他们没必要得罪她这样的人。
    聪明的人看到常意这一身的官服,便意识到之前皇帝收权,常意隐退,不过都是做给他们这些外人看的表象罢了。
    常意这一手转移视线玩得确实炉火纯青,明明从未退出过权力中心,却让人以为她已经交权隐居幕后。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人。
    这样的权力放在任何一个男人手中都不突兀,唯独放在她手里,就显眼了起来。
    她是一个信号。
    她是荣朝创立短短不到几年的女官制度里品级最高的女官,也是荣朝众多文员里品级最高的一个,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意味着今后,会有更多的女子来瓜分,自古以来便是男人所有物的朝廷大权。
    下了朝,常意被皇帝惯例留下。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和沈厌怎么回事?”
    常意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问这个,愣怔了一下。
    她自小想得多,之前和沈厌处不好,是两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不愿坦陈、别别扭扭的,逐渐就不知道如何和对方相处,互相对付起来。
    但这其中未尝没有点她顺水推舟的意思。越长大些,他和沈厌接触到的权力便越大,对于皇帝来说,他们俩不和带来的好处,远比和睦相处的幼稚情谊带来的好处大。
    一个又冷又硬不会说话,一个有心顺势而为地远离,她和沈厌还能在这诡异的平衡中相处七年,也算是不容易。
    但那日以后,她已经释然,沈厌无论记不记得,她都无所谓。长堰村的那个少年、她的小怪物,无论是什么模样,都是沈厌,他这个人从未变过。
    皇帝了解常意是什么样的孩子。
    她心里有了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也没打算遮遮掩掩。
    “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皇帝挑了挑眉,又骤然松开,欣慰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可真不容易。是不是?沈厌这孩子,半点不知道收敛,到哪都要跟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端倪,朕新婚那会儿也没他能粘人。”
    他们俩什么情况,皇帝这个过来人一看便知。
    常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皇上,太子殿下呢?”
    “他去看他母后了。”皇帝的语气顿了顿,有些低落:“灵儿已经睡了一周了,至今未醒。”
    皇帝虽然没说,但常意知道,他是在怕唐灵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唐灵醒不过来,但是还要在孩子面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常意心情沉下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沈闵钰捏了下鼻梁,有些疲倦地说道:“还是老样子,撞到礁石的那块地方,淤血不通,神智则不清。即使这次醒了,有那块淤血在,依然有随时晕厥的可能。”
    常意的指尖几乎陷进肉里,她掐了几下手心:“果真一点办法没有了吗?”
    “我留你正是因为此事。”皇帝摸了摸下颚,对她直言:“长留医仙陈路平,你可听过,他是气血病的大家。”
    “我听过。”常意读的启蒙医书,便有这位长留医仙的著作,语调提高了些:“他不是隐居已久了么……他的线索。”
    “前日里,长留县县令上报,说陈路平在当地道馆里义诊,分文不收,朕派人去请,他只说了两个要求。”皇帝说道:“一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病人身边的亲人;二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真正关心病人病情之人。”
    陈路平行医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皇帝的侍卫也吓不到他。
    这两个条件,对于其他病人和其亲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皇帝来说,几乎算是刁难了。
    皇帝无法,只能让侍卫们打道回府,毕竟他是求人看病,不是和人结仇,总不能把他绑来京城。
    常意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说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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