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川做恭听状,“阿婆直说便是。”
    “早些年你与长善都还小,我也不好多说。眼看你俩一日大过一日,没两年就该成婚了,做长辈的难免操心。我从回鹘远嫁来大周,至今四十年了,不敢说全然了解此地风俗。走出府去,与你祖母依旧是格格不入。她们说的话,很多我是难以苟同的。”
    那珠儿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背后被说小话是常事。清河郡主也因异族血脉受过谢家妯娌的暗里讥讽。
    谢川略有耳闻,小辈不好议论长辈,遂保持沉默。
    那珠儿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自言:“回鹘是谁拳头大,谁就有饭吃,谁能拿出利益,百姓就听谁的。不像他们,在意出身、血脉、尊严,快饿死了还要对送来的馒头挑三拣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尉与陛下不如早年亲近,这是太尉对比其他同僚夫唱妇随,心中不平的缘故。你不要学他。”
    这番话在那珠儿心中盘旋多时,终于逮到孙子,一吐为快。
    “闵太尉是做过守边的校尉,身手不错,谋略上平平,不如他长兄。与陛下成婚实在是捡了大便宜,否则凭他自身,何以位列三公?都是和他那丧尽天良的亲爹学坏了。他都能自矜自傲,你的才华要比他强得多,我不得不担心你。”
    那珠儿再三嘱咐:“忠顺是第一要紧的,即使一家之内以公主为尊,日子也是一样的过。切莫有不臣之心。”
    谢川没想过,此生还有被劝告君臣、夫妻之道的一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那珠儿透过谢川的脸,思念年纪轻轻离世的女儿,拖着病体操劳一世,平白给那谢家添砖添瓦,何苦来哉。
    她悲从中来,不由苦笑:“你的处境与我相近,但比我好。我一生,只一样苦。多子苦。生育之痛,丧子之苦。现在想来,恨不得只生了你阿娘就剁了那老家伙了事。而你这辈子是无需忧心子嗣的,男人总归不会生,也不会有人苛求。不像你阿娘,耳根子软,别人多说两句就拼命产子。硬生生拖累坏了身子。你爹不懂,你可不要学他。”
    “谢氏人口众多,不缺后嗣,我如能顺利与长善公主成婚,必定敬爱于她,生育与否,理当听从公主的意愿。阿婆放心,我不会成为如父亲那般的人。”谢川碍于礼法,从不言语父亲与祖父母的错处,却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珠儿叹气。
    傻孩子说得好听,第一反应不是先考虑他自己,而是考虑谢氏的未来。现在不开窍,以后被人撬开就知道错了。
    前不久,谢家令他携小皇子迎接长善公主,何尝不是带了两头押宝的意味在里面。
    历朝历代只听说过驸马犯事,酌情安置公主的,更有甚至,公主青年过世,皇帝以驸马侍奉不利为由,处死驸马,流放全族。哪里有公主犯法,轻轻放过驸马的呢?
    这傻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转过弯儿来。
    “你啊,今后为人处世要学像我,对外界的风风雨雨不予理会,过好自己。要么就学你祖母,明面上以夫家为先,暗地里以自个儿为主。可别在陛下与长善面前说什么‘谢氏人口众多,不缺后嗣’的蠢话,哪个后妃敢说自家不缺人,所以叫孩子跟丈夫姓的?”
    那珠儿语重心长地说:“哪怕只是出于忠君爱国,你也该以嫁入皇室为荣耀。装也给我装出个样子来。”
    作者有话说:那珠儿:手动pua孙子(bushi)
    谢川——一个满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不擅长宫斗的大美人。
    野心点在治国理政,意图做最卷的臣子,从未想过还要接受新郎教育。
    第61章 山雨欲来
    那珠儿将一生经验倾囊相授,谢川尴尬地听了一下午。
    隔日,姬羲元也遇到了无力招架的长辈。
    文质彬彬大半辈子的钟牙子,遇见叛逆弟子也得吹胡子瞪眼。
    他蹲守在公主府外的小巷子里,好不容易逮住从长善观点卯回来的不孝徒弟,好歹还记着在外面,进入公主府才开始破口大骂,“你读过《礼》吗?哪个做徒弟的进谗言让老师回乡养老的?欺师灭祖啊你这是。”
    姬羲元好似有百般无奈加身,一句句都是为对方好:“老师是注重旧情的人。我进言让那群老匹夫一起滚蛋了,独独老师留在鼎都,他们难道不议论?不求请?不可能的。如果我说了些出格的言论,老师必要为我出头的,届时为平息事态,陛下未必不会治罪老师。留老师在此地,徒增为难罢了。”
    “真的假的?你有这么好心?”钟牙子狐疑,上下扫视姬羲元,妄图看出她的不轨之心。
    姬羲元心说:这不过是原因之一。
    她屏退四下,搀扶钟牙子坐下,亲自斟茶端给钟牙子饮用,做足恭顺弟子态度,“老师年纪大了,我也不小了,自然舍不得老师再为我操劳。”
    钟牙子感到一阵恶寒,紧了紧披风,“早十年你也不是什么体贴孝顺的弟子,人的心眼就跟莲藕的洞似的,只有越长越多的。花言巧语对谢家小子去说吧,我这老头子可消受不起。快快从实招来,老夫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怪罪你的。”
    姬羲元相信钟牙子能守口如瓶,加之圣旨已下钟牙子近日必定离开,告诉他也无妨。
    “老师有想过三皇五帝、尧舜禹皆为女子么?”
    “什么?”钟牙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口确认,“你说谁为女子?”
    “三皇五帝和尧舜禹是女子,历史是被男人篡改过的,当今陛下是天命所归,女人登基是物归原主。我要告诉天下人,曾经存在的一切,推翻现有的令人恶心的历史。”姬羲元说出口时骄傲极了,眼中若有光彩。
    “老师,现在你还愿意留下吗?”
    钟牙子惊愕失语,惊世骇俗不足形容姬羲元要做的事情。这是要动摇诸子百家根基,引起天下士人反叛,四海沸腾的大事。
    钟牙子面色凝重,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才感觉舌头恢复知觉,“你想清楚了?”
    “老师教我少说多做,我都听进去了,非但想清楚了,已经开始做了。”姬羲元神色淡淡,“老师愿意助我,就多带走几个迂腐老头,不为别的,少丢几条人命。”
    钟牙子皱眉:“因言杀人,是下下之道。一人可杀百人可杀,万万人之口不能杜绝啊。”
    “人是可以动摇、改变的,天下君子少见,可不缺小人。推出一个人先顶着,等士人骂够了,再推出去杀了,事情就平息一半。至于另一半,老师还记得《汲冢纪年》吗?”
    《汲冢纪年》又称《竹书纪年》,汲郡王墓中出土的竹简,记载:夏启得位并非禅让,杀伯益得王位;史记中的“贤相”伊尹流放弟子商王太甲,后被太甲复仇杀死;商王文丁因忌惮杀周公季历;共和执政不是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主持朝政,而是共伯和独揽大权……
    一旦推广,几乎能把崇尚古礼的儒家踩在脚下嘲讽。
    为了稳定,这本书只在小范围传播过,称得上是禁书。
    儒学是传承数百年的显学,从者不知凡几,争论起来,该是多么热闹的场景。
    女帝再拉一拉偏架,就是一点即燃的山火,数月扑不灭。
    正适合用来声东击西。
    再有坚持反对的,网罗罪名杀一杀也就不突兀了。
    借机杀几个政敌更是小菜一碟,水花都不会溅出两尺高。
    士人比起天下人终归是少数,绝大多数百姓连三皇五帝是谁都不清楚,更不在乎她们是男是女。
    饶是姬羲元是自己一手教出的学生,钟牙子仍然感到心惊肉跳。
    □□裸的阳谋啊,即使心知肚明有问题,但又能有几个人能不被愤怒裹挟?
    太难了。
    想通中个关节,钟牙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心绪复杂难言,侧目而视:“你啊,当真是出师了。”
    “师生一场,我不愿见到老师不得善终。”姬羲元别开眼不去看他,“圣旨已下,老师带着几个老友出去游山玩水吧,花费都由我这欺师灭祖的学生出。”
    钟牙子跨出公主府门槛时踉跄一步,小厮赶忙扶住,“郎主小心。”
    “老了,老了。”
    钟牙子上车前回望公主府,大门渐渐合拢,姬羲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不知不觉间,小小婴孩成长为顶天立地的人了。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
    钟牙子携友离京那日,相送者无数,姬羲元也来了。
    “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没有再见老师的时候,万望珍重。”
    钟牙子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朗声笑道:“七十古来稀,我知足得很。反倒是你,要惜身啊。”
    姬羲元也笑:“老师路途中遇见良才美玉,实在不必顾念我这个关门弟子。有人在老师身旁照料,学生心里也安稳。”
    “你呀你呀,我可是再受不住一个皮猴了。”
    一切不愉快都在笑里抹去了,车马在欢声笑语中离开山雨欲来的鼎都,风吹起河边垂柳的金叶。
    壮丽的城墙在身后缩小,直至不可见。钟牙子放下窗帘,若有所失。
    钟老夫人推了一把怔愣的钟老头子,“往前数二十年你就说要养老,要回钟山修书教学生。现在心想事成了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去去去,你不懂我。”钟牙子孩子气地翻了个身,避开老妻的手。
    “嘿,我还不知道你。”钟老夫人翻了白眼,不屑道:“不就是被学生赶出来了,心里放不下、过不去么。”
    钟牙子回头:“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天一脸死相的回来,第二天长善就来与我分说了。”钟老夫人原话重复姬羲元的嘱托:“男人如琉璃易碎,劳请师娘多加看顾老师。”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矫情什么呢?”
    钟牙子不能答,假做入眠。
    作者有话说:写钟牙子的时候,名字是伯牙钟子期的混合物,人设参考了一点明朝的李贽。
    今天去看牙了,牙齿好疼,智齿要命,修牙好贵。大家要注意口腔健康,别像我,拖到后期受不了。
    第62章 风满楼
    赵氏书局和印刷坊换了新东家,改名雅正书局,除了总管换成跟随姬羲元回京的女卫林听云,其余的人手大体没变,还新招收一批女子做工。
    鼎都东市六坊消息灵通的商家疑惑不解。赵氏依靠先太后站稳脚跟,而今老太太的亲娘还活着,侄子才考上进士,赵氏与皇帝那可是实打实的血脉相连,皇亲国戚啊。这赵氏好好的生意不做,就这么让出去了?
    天底下哪有放着钱不赚的商人,必有猫腻。
    嗅觉灵敏的小商小贩自觉避开,财雄势大的巨贾主动上门拜访。林听云记事起就接触自家产业,迎来送往、交际应酬半点儿不输于三四十岁的老道商人。彼此一试探,心里就有底了,这家背后那是仙人下凡历练来了。
    否则,谁家二十岁的干练娘子在人来人往的东市看铺子。
    再一问,哟呵,怀山州来的。上月里满城风风雨雨传的长善公主回京,要说没关系咱都不能信。
    说不定财大气粗的赵氏将这一片生意都让给曾孙女了。
    瞧瞧,连管事都备好了。
    民不与官斗,就算背后有人,也不敢和老天爷斗法。一百个人里也未必有五个人读得懂书,更不要说开书局了,能做这一块生意的,靠山不小,人也精明。
    一群人笑呵呵地来,吃一盏茶,被哄得服服帖帖的,又乐呵呵地告辞。
    任谁都要夸一句怀山州的风水不一般呐。
    林听云一面操持印刷坊加快雕版《竹书纪年》,一面放出风声去,咱们雅正书局不搞小道,只卖正经书。
    不出三日,东市其余的书坊加大对小说、戏曲的宣传,避开与雅正书局的竞争。
    林听云联合赵氏的茶楼,请人捉刀丰富《竹书纪年》的来历。
    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讲述:前朝汲郡一个名不准的盗墓人偷盗魏襄王的墓葬,进而发现《竹书纪年》,将历史真相大白于天下。可惜前朝权贵势大,为了蒙蔽民众,私藏书册。幸好开国君主英明神武,推翻腐朽的前朝,建立大周,经过多年搜寻,《竹书纪年》终于得以重新面世。
    说书人每日卡着精彩的点离开,一连三天才讲完整个故事,险些没被听众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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