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 ”严峫有点犹豫, 但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二十年来没见, 也许只是你没见过他, 他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江停一抬头:“什么?”
    “我们在步薇她父母的旧家里发现了一张光碟,里面是一些有关于你的片段……”时间紧促, 严峫只能把光碟内容简单描述了下,又道:“执法记录仪这种东西国内大概在七八年前才开始陆续投入使用,从视频中的对话看来,恭州警方用得还不太熟练, 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设备。而非事件档案性的执法记录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个月到一年之间,超过这个时限备份就会被销毁。”
    也许是因为落水后情绪动荡,加之长久回忆往事, 导致思绪混乱, 江停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有些凝滞, 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张光碟很早就被录下来了?”
    “对,我不知道这段录像备份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时间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时间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听夜虫声声长短,从远处的草丛间传来。
    二十年的漫长时光, 那个小男孩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手段残忍又隐藏至深, 令胡伟胜这种小毒贩闻风丧胆的大毒枭的?
    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在暗中注视着江停一步步成为缉毒警的呢?
    “其实我早有点感觉。”江停出神盯着严峫颈侧湿透的衣领, 突兀地说。
    “怎么?”
    “因为那次绑架,我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门外等我,说如果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就带我离开这个小地方。”江停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称得上是吃饱穿暖……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
    严峫突然想到刚才在嘉园福利院门口,江停拉住自己时,确实说了句“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应该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抚,而是他幼年亲身经历的吧。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领养到了大城市——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进了一座公立小学。但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所谓的领养不过是一种说法,我还是独自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连续两年生活费都是以现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现在家门口。上初中后那栋筒子楼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毕业。”
    “年纪小的时候不感觉哪里不对,等上了公大,才隐约琢磨出这里面的蹊跷非常多。等公大毕业分配到分局、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其实不存在,筒子楼的户主已经多年失联了,只要当年公大政审再严格点,就会发现我其实基本是个黑户。”
    当年政审确实不如现在这么严格,加之有些省份人招不满,招生政策的弹性比现在大很多。
    但——就算再宽松,黑户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安然过审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背后应该是有人帮了忙。
    严峫一手按在江停背后,粗糙的拇指一下下摩挲他后颈骨,像是传递着温热的安抚:“如果你当初没有坚持调查‘蓝金’,没有找到那个制毒工厂的话,你觉得黑桃k还会出现吗?”
    “……我不知道。”良久后江停疲惫道,“但假设这些没有意义,因为只要蓝金在市面上流通,就总有一天会暴露出蛛丝马迹,而我肯定会顺藤摸瓜地往下调查……不管早几年或晚几年,重新遇到黑桃k是注定的事情。”
    当江停进入公大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经定好了这诅咒般的轨迹。
    严峫微微皱起眉头:“你有没有想过,黑桃k是故意让你成为警察的?”
    江停鼻腔里轻轻哼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讥诮和无奈:
    “当然想过,尤其当我发现恭州公安系统内部有人不干净的时候。”
    严峫低头看他:“怎么说?”
    “重遇黑桃k这件事发生后,我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向上级坦白这一切,但我最终还是不敢说出自己跟黑桃k之间的联系。怕说不清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因此遭来措手不及的杀身之祸,让所有线索就此中断。因此考虑过后,我选择性地告诉上级那个村庄可能隐藏着一个地下制毒工厂,警方应当对此采取围剿行动。”
    “然而不出意料的是,行动展开得非常不积极,甚至可以用拖拉来形容,中间还有几次险些走漏风声。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就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果真等围剿时那座工厂已经被废弃,除了制造苯|丙胺类毒品的废料之外,没搜出任何关键性线索。”
    “从那次起我就知道,上层有人被渗透得非常深,而黑桃k对我寻求合作其实是一种非常客气的说法——因为就算我不想合作,也必须按上级的指令来做事,对黑桃k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严峫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心底蹿升起的一丝凉意:“但你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江停动了动,略微抬起头,在月光下对严峫露出一个极其轻淡的笑意:“对,我不是。”
    “所以你策划了塑料厂的那次围剿,想出其不意地给他个狠的?”
    江停身材本来就比一般人瘦,但因为保养和健身的缘故,属于有力道和韧性的劲瘦。后来经过三年昏迷,他的健康基本已经被毁完了,现在的削瘦已经没了年轻时紧绷的肌体感,只是单薄和虚弱而已。
    但那不甚强壮的躯体中,却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钢筋铁骨般难以折断的力量。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策划那次围剿,包括反向渗透、窃取信息、秘密调查等等。我知道行动一旦曝光,黑桃k就会立刻知道我并不是个听话的合作对象,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自然也不言而喻;所以既然要来就得来一次彻底的,如果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把黑桃k也给拉下马。”
    “在漫长的反向渗透工作中,我渐渐接近了恭州禁毒总队的几名卧底,其中有一名长期内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本名姓闻,他的代号叫‘铆钉’。”
    ——铆钉。
    严峫脸颊肌肉微微发紧,他知道自己终于渐渐触碰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在江停心底最深处,浓墨重彩狠狠留下了一笔的卧底警察。
    “禁毒口的渗透工作高度绝密:外围实行轮值抽调制,具有相当大的随机性;而每个内围则固定对应一名直接联络人,内围的名字、背景、亲属关系都不显示在公安系统里,只有其对应的联络人知道。这种保密机制,造成很多在卧底工作中牺牲的警察要等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才能公开身份,可以说是个纯奉献型的群体,而铆钉就是其中之一。”
    “相对于其他卧底来说,铆钉身上有种我非常欣赏的特质,就是专业级别的谨慎——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是懦弱。他的自我保护意识极其强,对情报的处理弹性非常大,有时甚至宁愿放过一部分犯罪,也不肯冒丝毫被毒贩怀疑的风险。当然了,这不是我们公开鼓励的素质,但我个人还是比较……”
    江停欲言又止,严峫对他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所以后来好几名卧底都疑似暴露了,只有铆钉一直潜伏得非常好,甚至有机会接触到了红心q。三年前的1009专案——塑料厂缉毒现场爆炸的那个案子,是由红心q策划的一起大宗毒品交易,其关键性线报就是铆钉传递给警方的。”
    严峫心中一动,想起了魏副局曾经告诉自己的部分内情:“——铆钉曾向警方发出过加密邮件,解码后是生态园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
    江停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严峫心中闪过了无数种猜测,他知道这个问题非常残忍,但还是问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行动开始前临时把警力抽调到塑料厂?”
    铆钉传递出的线报说得很清楚,真正的毒品交易地点在生态园,塑料厂只是个精心伪装的陷阱。
    只要江停还有一丝理智,他都不该把队友亲手送进这埋藏着几吨烈性炸药的死亡地狱。
    黑夜浓浓笼罩着天空,弯月隐匿在阴云深处,石滩远处芦苇摇曳,就像无数飘摇在暗夜中的怪诞的鬼影。
    “……警力不是临时抽调过去的,而是本来就在塑料厂,生态园基地那边的指挥车只是虚张声势。”江停沙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因为我不相信这份情报的真实性。”
    严峫悚然一惊。
    “在行动开始前,我通过各种渠道确定,‘铆钉’已经被内部人员出卖给了毒贩。”
    江停上半身向后,与严峫拉开了点距离,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青白的指甲尖在月光下反射着水光,黑夜挡住了细碎的颤抖:
    “铆钉暴露的事情发生后,我紧急制定了相反的计划,带着精锐警力全面布控塑料厂交易现场。但行动开始的同一时间,我突然得知生态园交易现场发现了八十多公斤毒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才意识到……”
    风吹过芦苇地的沙沙声,河流奔涌声,远方火车通过铁轨的声响……与逆着时光回溯的喧嚣缠绕在一处,与现场急促的脚步,以及耳麦里传出的叫喊混杂在一起。
    “……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重复一遍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
    “a点狙击组就位,视野条件良好……”
    “现场火力全部就位,指挥车指挥车!是否突入?”
    “指挥车请回话,是否突入?!”
    ……
    不,千万不要突入,全部撤回——
    快全部撤回——
    江停十指深深插入头发,连头皮都感到指甲带来的刺痛。但再强烈的悔恨和痛苦,都无法扭转记忆中已经发生过的既定轨道,以及血肉横飞的惨烈事实。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
    “b组破门突入,行动!”
    接下来所有细节都在噩梦中无数次重演,甚至连电话响起的时间都精确到分秒。江停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见三年前戴着无线耳机的自己坐在指挥车内,皱眉瞥向卫星电话,随即接了起来——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这种关键时刻,生态园那边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要报上来?
    是的,当时他还不知道那铃声其实是魔鬼降临的歌唱。
    所有的悲剧与罪恶,都是在那一刻才掀开了真正的高|潮。
    “江队!好消息!生态园基地现场行动结束了!”电话那边有人兴奋地说:“我们缴获了大批毒品,正分类称重准备运回市局!”
    啪——
    卫星电话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但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他肺部所有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足足有好几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等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咽喉已经喊得完全嘶哑了:
    “行动取消,全部撤退——”
    “撤退!!”
    但已经太晚了。
    嘶吼通过无线电响彻塑料厂的同一时间,火光冲上天空,气浪掀翻房顶,爆炸将现场周边所有警车轰然推翻!
    “江队回来!”
    “快拦住他!”
    “不好了,江队冲进去了!”
    ……
    着火的墙壁坍塌倾覆,四面八方熊熊燃烧,甚至连眼珠都感觉到灼热。江停站在看不到边际的火海中,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没能走出这撕心裂肺的炼狱。
    警笛声声尖啸,由远而近。
    ……
    “江停,”严峫抓着他的肩膀,低声喝道:“清醒点,江停!”
    远方铁路尽头,夜幕中隐约闪烁着变幻的红蓝光点,警笛在河流汹涌水声中若隐若现。
    ——沿河两岸搜索的建宁警方终于赶到了。
    “我从爆炸现场被……被绑走,之后几个月时间一直蒙着眼睛,被关押在某个制毒据点。我能闻到附近化学制品的气味,但没法分辨出地理环境,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江停急促地吸气,强行平息激荡的情绪,两个手腕被严峫强行抓住挪开,露出了通红的眼眶:
    “直到某天黑桃k说,他们抓住了试图逃走的警方卧底,我就知道铆钉最后也没逃出去。”
    严峫紧盯着他低声道:“当时岳广平正在外面组织警力营救你们,”
    “不,是救铆钉。”江停苦涩地纠正,“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叛徒。”
    “……”严峫想安慰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停苍白地笑了笑:“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但可惜一件事,就是警方来得太迟了。在外面的营救行动正式开始前,黑桃k把我带到关押铆钉的地方,给了我一把枪……”
    严峫几乎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由微微变色。
    “……他说只要我杀了铆钉就可以离开,否则就和铆钉一起死。”
    江停深深吸了口气,竭力仰起头。
    他有很多话都没说出来,严峫能感觉到。但就算是心性最坚定强硬的人,也有不能触碰、不堪回首的伤疤,鲜血淋漓地刻在灵魂深处,除了让时间慢慢治愈之外别无他法。
    严峫伸手勾着他后颈,用力揉搓那冰冷发青的脸颊:“你扣下扳机了么?”
    江停哆嗦着摇头。
    “你杀了铆钉吗?江停,看着我。”严峫扳着他的脸,迫使江停与自己对视:“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是你杀死铆钉的吗?”
    仿佛空气凝固成冰后又一丝丝破裂,江停的回答终于颤栗着渗了出来:“……不……”
    “不是我……不是……”
    “是你杀了他。”黑桃k含笑的呢喃从耳边响起:“记住,他是为你而死的。”
    “牢房”对面角落里,那身影蜷缩佝偻着,但眼睛发着骇人的亮。尽管江停不想看也不想听,但他确实看见了,那双注视着枪口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口型不断重复的也是同样两个字——
    “开、枪。”
    开枪,江队。
    开枪——
    剩下所有都只残存在记忆里,江停一咬牙扭转枪口,但还没来得及对准自己,他的手被人强行抓住,硬生生扭回前方,紧接着食指被按动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了。
    “他是为你而死的,”那声音在大脑深处一遍遍重复。
    “再没人会相信你,没人愿意听你说任何一个字,迄今为止的罪行和判决在故事最开始就谱写好了——”
    “所有人都希望你来当叛徒,否则正义哪来的用武之地?”
    警笛越来越近,手电筒摇摆的光束在河对岸明明昧昧。
    “所有一切都没法跟人解释,因为这本身就说不清楚。当年把我从福利院带出来的领养人,中学几年的学费生活费,考公大时的政审材料;我是怎么从贩毒集团逃出来的,为什么没有被杀,为什么杀死铆钉的子弹检验与我的枪管痕迹完全吻合……这无数的疑点没一个能解释清楚,我的档案乃至整个人生,处处都能查到与黑桃k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如果我是你,严峫,上面这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江停发白的嘴角略微往上弯,尽管眼底满是血丝:“岳广平死了,铆钉死了,1009塑料厂爆炸案后发生过的所有细节,除了黑桃k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就算你愿意听我解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的指纹会出现在701室的门框里。如果我是你,最稳妥的做法是把江停这个人交给警察。”
    几束手电光芒渐渐逼近,搜索人员的喊叫隐约传来。
    严峫眉峰剧烈一跳。
    我该怎么办?他心想。
    我相信他吗?
    江停从严峫怀里挣脱,身形有点摇晃,但还是咬牙勉强站了起来:
    “江阳县医院那次你问我为什么不肯说真相,其实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一部分内情。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严峫低声怒道:“我——”
    但紧接着他被江停打断了:“我不能让自己相信你,因为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转手卖出去的话,这条命可能都坚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
    江停不由苦笑起来:“但我还是很有必要活着的,不然那么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谁来讨这笔血债呢?”
    警犬的吠叫随着风越来越近,远处大桥尽头,路灯下隐隐绰绰出现了同事们匆忙的身影。
    严峫向后远眺,随即果断去拉江停,想让他蹲下身降低可见度,但江停强行抽回手腕,向后退了半步。
    乌云从远方覆盖夜空,河岸边腥咸的水汽越来越重了。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两相对望,江停面孔苍白又毫无表情,在浓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终于严峫开口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迫使你总算愿意相信我了?”
    “……”
    “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告发出去,所以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终于愿意稍微睁眼,看看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了?”
    许久后江停缓缓说:“……你做过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还是沉着。他总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压抑住所有虚弱、悔恨、悲伤和痛苦,让淋漓鲜血沉淀在心底,让那根支撑灵魂的脊梁伤痕累累却难以折断,永远一往直前。
    “我从未拥有过来自父母手足的亲情,不曾体验过男女之间的爱情,甚至没交过什么朋友,连友情都相当匮乏。如果说曾有人最接近我心里那个位置的话,那个人是你。”
    他顿了顿,望着严峫:“但我无法放任自己回应这种感情……我不想骗你。”
    严峫指甲攥紧掌心,低微急促地喘息着,他听见了不远处警犬奔跑的呼哧声。
    “所以严峫,”江停冷硬地一字字道,“要不要把我交出去,你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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