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检查完孩子作业,卫孟喜躺在床上,脑海里想的却依然是李茉莉那个如遭雷击的表情。
    任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被吓个半死吧,好好的谈个恋爱奔着结婚去的,结果没谈成也就罢了,前订婚对象还得了这种会传染的绝症……看李茉莉刚才的神情,应该是知道点传播途径的,并非一无所知。
    作为金水煤矿的风云人物,这么多年她的情况卫孟喜是知道的,哪怕她不会去特意了解,煤嫂们也会议论:李茉莉恋爱了,谈婚论嫁了,被好朋友联合未婚夫绿了,闹矛盾了,和好了,退婚了,调走了,瘦了老了……
    两个女人,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都在默默关注着对方。
    随着这一世陆工的安然无恙,卫孟喜对她的恨其实已经很淡了,一点也不希望她死。
    跟康敏何菲菲比起来,这个女孩只是高傲一点,性子耿直一点,本意并不坏,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
    她可以是老死,可以是意外,可以是其他的原因,但不应该是死在恋爱上。她追求爱情没错,跟杜林溪有过婚前性行为没错,不应该这样。
    这一夜,卫孟喜想了很多,两辈子的各种纷纷扰扰,扰得她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前脚刚上学去,后脚电话就响起来,“喂,你好,这里是美味卤肉厂。”
    对面沉默。
    “你好?请问你找谁?”
    对面依然沉默,卫孟喜严重怀疑是不是接线员接错了或者哪家小孩故意使坏,正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里忽然传来李茉莉沙哑的声音:“你能不能陪我去……去医院,只用你一天时间。”
    卫孟喜顿了顿,没拒绝。
    这种时候,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都需要一个陪护的人,暂时还不能让父母不知道她是去查那个病的。
    当即,卫孟喜就换了衣服,开上大黄发往省医院去,在门诊大厅见到等候多时的她,估计是一早就来了,但没勇气上去找医生吧。
    卫孟喜已经找柳迎春问到省医院那个帮助确诊杜林溪病情的年轻医生,直接带着她上到血液科住院部,“你好,我们找一下胡医生。”
    护士往医生办公室喊了一声,很快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顶多二十七八吧,浓眉大眼,“你们是……”
    李茉莉一脸凄哀,好似不会说话,卫孟喜只能出头:“胡医生你好,我是金水煤矿医院柳迎春大夫介绍来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胡大夫一听,“是柳学姐啊,你们过来这边说吧。”
    卫孟喜走了两步,发现李茉莉的腿仿佛有千斤之重,挪动不了一步,刚伸出手想拽她,她就往后退了几步,沙哑的说:“你不要碰我,别被我传……”
    卫孟喜也就不勉强,先到楼梯间,小声的把事情给说了。
    胡大夫面色凝重起来,但好在没有远远避开,只是一再确认她跟杜林溪有没有过性接触,有没有做保护措施,待听到有两次是没有保护措施的,他重重的叹口气,“那你等一下,待会儿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抽个血,我跟京市那边联系。”
    李茉莉的心,随着他的一声叹息,落到了谷底。
    “因技术原因,病毒抗体检测需要一个星期左右,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
    卫孟喜赶紧感激着,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家里的电话,“麻烦胡医生了,到时候您打这个电话找我就行。”万一打到李家去,被老两口接到,还不得吓死。
    又带着她下去交钱抽血,全程没说一句话。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无论是马后炮怎么不做好保护措施,还是怎么不打听清楚他的人品,这些都是多余的,况且她们之间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忙完一切,坐回到车上,李茉莉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块毯子,铺在后排座位上,缩着身子坐好,尽量不碰到车子内部。
    卫孟喜终于开口说了二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我送你回去吧?”
    李茉莉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该?”
    卫孟喜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没有,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没有错,你只是做了一件千千万万女孩都会做的事,你谈恋爱,你奔着结婚去,你勇敢的退婚……这一切,都没错。”
    “那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卫孟喜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开车,上辈子,她是金水煤矿有名的高岭之花,没有和杜林溪处对象,没有经历那场闹剧一样的“婚姻”,孤独终老的她也就没有面临不治之症的审判。
    卫孟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重生,改变了她的命运。
    接下来几天,李茉莉又来了一次矿区,但因为面色太难看,人太瘦,免不了要被人议论,不用听也知道,有些长舌妇肯定在说她跟杜林溪得了一样的脏病呗。
    她来到卫孟喜家门口,最终也没勇气进去,转身又跑了。
    卫孟喜倒是不知道,因为她正忙着算文具厂的账,代加工的圆珠笔已经完成前期的笔芯注墨和加油了,就是笔杆还没做完,等一切准备就绪就能加上弹簧组装了。
    组装一旦完成,那三万支笔就能赚到九千块钱,跟自己开加盟店不一样,但这是真正的一步一个脚印挣的钱,相信对于整个工厂的所有成员都是一个大大的鼓励。
    正想着,侯烨的电话就打来了,“你猜猜看,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孟喜隔着电话线都能看到他翘起来的尾巴,“嗯,肯定是坏消息,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别影响心情,我挂了,啊。”
    “诶诶等等!你这个女……大姐你真没劲。”
    卫孟喜哈哈大笑,小子,你这招是我儿子玩剩下的。
    “有屁不放,憋坏心脏。”
    侯烨一梗,在一起共事大半年,他已经知道这卫孟喜大姐就是个俗人,说话荤素不忌,压根对不起她那张漂亮脸蛋。
    “小爷我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龟孙,你猜我弄来多少钱?”他洋洋得意,翘起二郎腿。
    “五十万?”卫孟喜大着胆子猜。
    “往高了猜。”
    “一百万?”
    “你再猜。”
    卫孟喜心说,这顾老爷子还真是有点钱的,不过这点钱在他们看来是大钱,但在那种豪门大家族里看来,也就是苍蝇腿而已啦。
    见她不说话,生怕她散失兴趣不猜了,立马报出正确答案:“是两百万哦,老爷子让我别跟人说,我就只告诉你。”
    卫孟喜觉着,他真的挺可怜的,像一只流浪多年的小狗狗,别人只是拔出一根汗毛扔给他,他就当是捡到了大肉骨头,衔了一路,摇着尾巴呼哧呼哧跑回来,想要跟其他小狗炫耀一番。
    这顾双全真的毛病,当年要么就别走,要走能不能把孩子也带上?都那个时候了,多带一个孩子会死吗?据侯爱琴所说,他们当年跟孟家不一样,孟金堂和孟仲平是躲在汽油桶里偷渡,他们两口子可是光明正大坐着剧团出去表演的轮船,去到那边才忽然闹失踪的。
    他们倒是去过好日子了,可一个小孩在那种环境中却要为他们不负责任的行为负责任。
    现在回来了,能不能对他好一点?没本事养你就别生,别回来认啊!
    想着,她真是暴躁,“算了,不说了,还有其他事吗?”
    “暂时没……”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侯烨气得跺脚。
    接下来的日子,卫孟喜没事就去饭店跟侯爱琴聊天,了解侯烨家那边的事。
    顾家老爷子当年是海城有名的大商人世家,年纪轻轻就在港城定居,解放后也没回来,只有独子顾双全跟侯爱玲,也就是侯爱琴的小妹结婚。
    当时顾双全是剧院一名十分有名的话剧演员,剑眉星目风流倜傥,侯爱玲是同单位一名高音歌唱家,也算郎才女貌,他们的婚礼在当年的书城还引起了轰动效应。
    可以说,侯烨的出生,是带着爱情的甜蜜的,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小两口撇下他出去投奔顾家大本营,早就将他抛之脑后了。
    老爷子压根都没见过他,要说什么祖孙情是不存在的,只是人老了,对故乡的人和物都会更怀念一些,要说感情肯定是跟那对双胞胎更亲,但双胞胎只会跟他讲国外的事,他却能从侯烨嘴里听见故乡的事。
    是的,卫孟喜当时劝侯烨过去探病的时候,一定要多提提老家的事,譬如哪里的地标性建筑还在,哪里新修了什么路什么房,哪个区县合并了,哪家老字号饭店的哪道菜味道不变……果然路子是走对了。
    一个既是亲骨血又能带来故乡消息的大孙子,想哄点钱还是很容易的。
    但顾老爷子也知道他没啥能耐,连夜大班都是走后门上的,再想多要点也不可能了,怕他守不住,也怕另外两个宝贝孙子有意见。
    这爷爷对大孙子,有爱吗?有点吧,但不多,再看看。
    正聊着,张大娘从门口进来,身上还穿着围裙,显然是工作途中被人叫出去的。
    看她脸色不好,卫孟喜赶紧迎上去,“大娘没事吧?”
    “哼,这不要脸的玩意儿!”她手里要是拎着大铁锅能一把扔出去,扔到李秀珍脸上去。
    卫孟喜恍然,因为杜林溪的死亡,矿上惴惴不安的不仅是李茉莉,李秀珍更是其中之一。
    她的儿子现在跟杜林溪是越长越像了,金水煤矿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就是想藏也藏不住啊。
    “大娘别生气,气坏自己不值当。”卫孟喜扶了张大娘一把,还没问呢,老太太就忍不住嘚吧嘚吧说起来。
    原来是在经历过好几个不眠之夜之后,李秀珍来找她,说是有事要出去几天,想把儿子放她这里,让她帮忙带几天。
    “我说我要上班,没时间,你猜她怎么说?”
    “她居然说,让小秋芳请几天假,在家帮她带着。”
    卫孟喜:“……”
    侯爱琴:“……”
    这真的是亲妈吗?三年级的孩子别说带不带得了三岁小孩,就是能带,她上学就不重要?带把儿的可真了不起呢!姐姐学可以不上,弟弟却不能没人带。
    卫孟喜都被气笑了,李秀珍这脑子病得不轻,她要去哪儿?估计就是出去大医院检查吧,这几天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又惊又怕惴惴不安,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幸好,张大娘是拎得清的,几句就把她喷走了。
    而李秀珍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矿区不惜扔下儿子呢,其实是因为矿上最近有个针对全矿职工和成年家属的福利,由防尘科出面,让所有矿区16至60周岁的男女,都去体检一次。
    名义是配合省里矿区空气质量达标的检测,让所有人都做一下检查,要求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员必须参加,到时候不仅免费检查,还送十个鸡蛋。
    这条件倒是够优厚的,反正不用花钱的检查,不做白不做对吧?还能白得十个鸡蛋。
    头天刚放出消息,第二天矿医院大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全都是来做(领)检(鸡)查(蛋)的。
    其实,这种免费检查就只有一项——采血。
    一线工人早已经检查过了,矿区居委会和工会的工作人员,就按着户口簿,一个一个的对人,一家一家的找,抽一个领走十个鸡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护士和医生们发现,居然有好几个老头老太的两只手上都出现新鲜的刚抽血的针眼!有的甚至说不扎手了,能不能从屁股上抽。
    不说屁股上能不能抽到血,就是柳迎春晚上核对数据的时候听说,也是哭笑不得,十个鸡蛋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老头老太们宁愿扎三次,也要多领两次!
    因为老百姓的十分配合,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三天就做完了,偶尔遇到不在家的,就等着第四天来补做。
    当然,也有少数极个别不愿配合的,例如李秀珍,早不走晚不走,抽血刚开始她就带着儿子说是老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一连半个月不见人。
    其实,矿领导们心里明镜似的,哪些人故意躲着不做,不就是平时作风不好那几个吗?除了李秀珍,疾控部门和公安已经想办法找到他们做了一个。
    卫孟喜作为积极配合的那一批,也去抽了,反正就一点点血,还不够一次流鼻血的量呢,她又不怕疼,蚊子叮一口似的,就结束了。
    这是一种完全没见过的全新的严重传染病,金水煤矿不敢惊动群众,怕到时候引起恐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能出此下策,还把筛查对象扩充到中老年人,也是无奈之举。
    因为这笔钱,是金水煤矿自己出的,杜局长自从丧子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他倒是可以不管,把烂摊子丢给张书记和许副矿,他俩却头发都给急白了,耽误的时间越久,到时候造成的危害越大啊!
    现在国家正是大干快干全力发展经济的时候,煤炭生产的安全和充足,是整个片区工业发展的基石,尤其是外部环境恶劣的时候,重工业发展就更是一刻不能停。
    矿区要是出现那种病,感染的还是一线工人,这对整个煤矿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要不是许久治来找呦呦玩,卫孟喜都不知道他爸忙得连续一个星期没回家。
    “我爸爸又加班,唉……”小伙子跟卫东一样大,但个头却跟根宝差不多,属于瘦小型的,上了五年级之后好像就没怎么长过。
    卫小陆头也不抬的画着画,“嗯嗯,久治哥哥你去过海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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