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不用烟酒, 更何况卫衡活着的时候也不抽烟, 倒是喜欢读书看报, “你给我爹烧几张报纸, 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还高兴。”
    陆广全皱眉,但也没说啥。
    卫孟喜这次回来, 转户口是一, 其二就是给她爹上坟,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菜谱。在谢家那几年,就连上坟这样人之常情的事,孟淑娴都生怕谢鼎不喜,只偷偷带着年幼的她去过两次,一直到她自己成家了,才坚持每年回来扫的。
    当然,那时候条件有限,大家庭里事多,她也得错开正月清明和十月。
    卫孟喜是不搞封建迷信,但她觉着上坟扫墓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寄托哀思的方式,以前是她没脸回来,现在她帮父亲拿回那幅临摹作品,也能告慰他一下。
    当然,来之前她也问过卫红卫东的意见,如果他们想去给他们的亲生父亲上坟的话,她也可以带他们去。
    谁知姐弟俩先点头又猛地摇头,他们虽然小,不怎么记事,但当年那边的爷爷奶奶逼着妈妈改嫁,要妈妈嫁给瘸老头,妈妈不同意就把他们扔进猪圈,说不许他们吃那家人的饭,睡那家人的炕……他们全记得。
    卫孟喜从没哭哭啼啼跟他们说过这些,就是怕他们对自己的出身太厌恶,越是会在无形中强化和根花根宝的对比,心理越是自卑。
    原来,大大咧咧的孩子,也有能记住的事。
    卫孟喜也不是非要强迫他们去,反正以后长大,慢慢的就能看开了,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上坟的意义。
    吃过饺子,一行人买了几个罐头,陆广全还真买了几份报纸……不是随便拿,而是认认真真挑选了半天,要找那种时政新闻和文学艺术性兼具的!
    下午三点,来到墓地。
    卫衡葬在卫家祖祖辈辈的墓地,那一片几十座坟墓都是卫家人,卫孟喜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年都来,老宅里有祠堂,按照石兰省重男轻女的尿性,她即使是卫家这一支里最后一根独苗,也是进不了祠堂的。
    但父亲偏不,他不仅让她进去,还把她驼在肩膀上,大大咧咧堂堂正正的,挑着人最多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跨过高高的门槛,还能指着牌位教她,这是谁谁谁。
    她还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卫家其他族人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有个白胡子老爷爷直接气得心绞痛,痛骂父亲“不成体统”“乱了规矩”。
    狗屁的规矩,他们懂规矩,那自己这“卫家独苗”在谢家吃糠咽菜当小保姆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去解救她?她被剥夺上学机会时,他们怎么不出去主持公道?
    对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卫孟喜早早的看透了。
    卫家在朝阳县是曾经的名门望族,族人众多,遍布全县,可卫衡这一支的坟墓,却多年无人看顾,卫孟喜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三年前,满地的枯枝落叶,鸟屎四溅,有的坟头倒了,有的被杂草掩盖,她找了好久才把谁是谁给分清楚。
    而此刻,看着被打理干净,露出完整坟头的墓地,她有点发懵。
    这肯定不是街道办干的,也不会是卫家其他族人,更不可能是她。
    莫非是孟淑娴回来过?
    卫孟喜觉着不像,她即使真敢来给前夫扫墓,也只会扫卫衡一人的,不可能还把其他先祖的也清理出来!
    因为她对卫家其他人都怨念颇深,总觉着他们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张罗着要劝卫衡离婚重新娶个能生的,这要是在旧社会,小老婆都能给抬进门了。
    在卫孟喜的记忆里,这些事她哭哭啼啼,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又一遍,全是卫家人的不好,而这些不好都是他的丈夫带来的,他要是不姓卫,他的妻子就不会有这些困扰。
    卫孟喜后来懂事了,她再哭诉的时候,就会反问她:那你在卫家享了那么多年福咋不说痛恨父亲姓卫呢?
    有权利就要有义务,而且两者大多数时候是对等的,凭啥好处都让你占?吃点亏就要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几十年?
    更重要的是,即使族人怎么劝说,父亲始终不动摇,一遍又一遍劝她别理那些老家伙,转头她又“三叔公”“六叔公”的腆着脸上门。
    用卫孟喜现在的话说,孟淑娴就是又怂又玻璃心。
    这样的人是不会回来给卫家族人扫墓的。卫孟喜想到这个可能,顿时心头一喜,会是谁来过呢?
    莫非是父亲生前的旧友?因为她发现父亲墓前还有半壶酒,半壶茶,以茶会友,是他们读书人的社交礼仪。
    卫孟喜把自己还有印象的几位叔叔伯伯想了一下,有的父亲生病后不来家里了,有的文、革期间全家出国了,也有的本身身体也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
    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惦记父亲?惦记到连他的祖先的墓也扫了?
    卫孟喜的视线在墓地搜寻一圈,没看见人,心里淡淡的失望。
    要是能知道谁还惦记父亲,她心里也会替父亲高兴,这才是真朋友。
    陆广全蹲下身子,扫了扫墓碑前的石头,拿出打火机,准备给他老丈人烧几份时代最前沿的1981年的头版报纸。
    五个孩子不用爸爸妈妈教,“噗通”跪下,“哐哐哐”就是几个响头。
    卫孟喜回头一看,卫东那傻小子,额头都磕红了,卫红从怀里拿出几颗话梅,“姥爷你在天上要好好吃东西哦。”
    根花和根宝也跟着叫姥爷,他们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妈妈生的孩子啦。
    小呦呦也跟着磕俩头,但小人儿定不住,就喜欢看东看西,姥爷墓前摆放着一个茶壶,是个材质很普通的瓦做的,她偏要低下头去看看。
    最近她的好奇心是越来越旺盛了,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看了个底儿朝天。
    这一看,忽然叫了声“妈妈”。
    卫孟喜一愣,卫东反应最快,以为妹妹被虫子吓到了,一脚踢翻茶壶,将妹妹搂进怀里,“不怕不怕,虫子被四哥打死啦。”
    跟着仇大叔练了几套强身健体的基本功,他现在的身手倒是越来越利索。
    被他“保护”在怀的呦呦,无奈的小老太似的,唉,“笨哥哥,壶壶,坏啦。”
    茶壶已经摔坏了,这可是给姥爷的,姥爷在天上就没茶水喝啦。
    卫东顿时后悔死了,苦着脸忙说对不起,“我咋就这么笨手笨脚呢?我真是个大笨蛋。”
    他“痛苦”地垂头,忽然腰间就多了双小手。
    他的小丑妹搂住他,“不哭哦,哥哥是保护我,没事滴。”
    那个“滴”拉得老长,孩子们都笑起来。
    而此时的卫孟喜,惊奇的发现,碎了的茶壶底上居然有字。估计刚才闺女就是看到字,才叫她的。
    卫东小心翼翼看着她,看在他歪打正着的份上,卫孟喜也不说他莽撞了。
    她现在看着那四个小字出神——卫孟之喜。
    她在父亲的很多书上都看过这四个字,刚开始以为说的是她,其实也不是她,而是父亲与孟家的友谊。
    在很讲究门当户对的旧社会,孟淑娴当年小门小户出生,父亲早逝,姐弟俩靠母亲给人浆洗衣物生活,连学都没上过几天……最终却还能嫁进卫家做正房,其实还是源于她姓“孟”。
    她家一位堂兄曾经救过卫衡的命,俩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莫逆之交。
    很老套的故事,卫衡为了报恩常去孟家玩耍,于是认识了这位来做客的旁支堂妹,并一见钟情。
    为了纪念两家人的友谊,他们把家里很多用品都印上了“卫孟之喜”字样,就连出生的女儿也取名卫孟喜。
    而那位孟堂兄,按辈分卫孟喜应该叫舅舅的,后来文、革期间被造反派迫害得太惨,举家出国了。
    即使在上辈子的很多年里,卫孟喜也没听过孟舅舅的消息。
    而现在,当年卫衡的东西早已被人洗劫一空,这把茶壶的来源只有一个可能——孟家舅舅。
    卫孟喜忽然心头一跳,孟舅舅家有人回国了吗?
    也是,当年出国的很多人,看国内形势好转后,又舍不得故土,重新回来的也不少。
    “走吧,咱们再去县城一趟。”
    陆广全一愣,“还有什么事吗?”主要是他只请了一天假,最好今天赶回金水煤矿,明天还要跟着杨寿礼教授出门一趟,最近他老人家也加入了气肥煤项目,他想跟着多学点东西。
    卫孟喜心里拿不准,怕白欢喜一场,于是只说:“我想去我父亲旧友的老宅看看。”
    孟家跟以前的卫家不在一个方向,进了城往南边去,车子在卫孟喜的指挥下,停在了一个古老的门楣之下。
    当年查封的封条已经撕开了,但大锁还在,卫孟喜失望,估计是调皮孩子撕掉的。
    也是,孟舅舅要当真在国外过得好,又怎么会回来呢?好友早逝,堂妹改嫁,这里没有他牵挂的东西了。
    卫孟喜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上辈子孤身一人也没有这种失落感的。
    她为什么会有期待呢?大概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吧,见到跟父亲年纪相仿,又曾经慈爱的把她驼在肩头的男性长辈,她都会有代入感。
    后来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她跟大夫说起这段往事,大夫说这叫“移情”作用。
    叹口气,正准备往回走,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侧门转出来一位老者。
    小呦呦兴奋得拍手手,“爷爷爷爷!”
    卫孟喜在车另一面看出去,那清瘦的老者穿着长衫,戴着费多拉软呢帽,但走路姿势卫孟喜很熟悉,“孟舅舅?”
    老者也看向车子,小呦呦最先下车,他发现这孩子叫他爷爷,眉眼之间十分熟悉,像那个女孩。老友去世没多久,也就是1967年春天,他看着形势不对就全家出国了,等再听到淑娴和小喜消息的时候,就是上个月。
    “小喜?”这熟悉的跟老友一样的眉眼,太像了!
    呦呦老干部似的把小手背在身后,“我不是小喜,我是小呦呦。”
    “孟舅舅,您是孟舅舅吗?”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成年女同志,孟金堂一愣,如果说刚才的女孩有点像卫衡的话,这个的身形眉眼,就连神态,也跟卫衡一模一样!
    “你是小喜?”
    “对,我就是卫孟喜,孟舅舅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像抢答大人问题的孩子,答对了,雀跃都写在脸上。
    孟金堂没克制住,看着她的眉眼,嘴唇颤抖。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胡同里嘈杂的孩子吵闹声,猫叫声,狗吠声,仿佛隔着几个世纪那么远,只剩两双沧桑的,发红的眼睛,对视着。
    他哽咽着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听你母亲说你嫁去了金水煤矿,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卫孟喜掩饰眼角的泪光,带着鼻音教呦呦:“叫舅公。”
    “舅公。”奶声奶气,甜甜的。
    孟舅舅眼睛不敢眨,生怕一眨这画面就没了,直到把呦呦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清了清嗓子,“可……可真像你小时候。”
    卫孟喜也笑,“这是老五,前面四个已经五岁了。”说着又叫他们下车认人。
    她的孩子,别的方面可能很普通,但教叫人很爽快,叫得又响亮又好听。
    孟金堂有点吃惊,但看眉眼间的相似,再联系堂妹说的小喜二婚嫁给了一个同样丧偶的挖煤工人,那应该比较活泼那两个是她亲生的。
    甭管是不是亲生的,只要是叫他一声“舅公”,那就是小辈,“快进屋坐。”
    祖产返还后,他们没有走正门,只是开了一道侧门,平日都从侧门进出。外面墙砖又黑又脏,谁承想里头却别有洞天,以前卫孟喜熟悉的亭台楼阁都还在,只是多年没人打理,现在忽然重见天日还有种腐坏的气息。
    “我们家的墓地是孟舅舅打扫的吧?”
    孟金堂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落最后那个抱孩子的男人身上。听孟淑娴的意思,他以为小喜再嫁的丈夫是个普通的挖煤工人,当时他还惋惜好久,小喜那样容貌和才智都出众的女子,有点埋没了……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样。
    卫孟喜赶紧介绍,“这是我爱人,陆广全,今年刚考上清桦大学。”
    陆广全先垂首,叫了声“舅舅”,孟金堂这才挑眉,“年轻人,倒是有上进心。”
    他是用长辈的目光看陆广全的,哪怕这人长得好,是高材生,还体贴小喜帮忙抱孩子,可他依然不满意……这些行为,本就是他该做的。
    这世道,做了点本来就该做的事,忽然就值得夸赞了!
    哼,他们的小喜,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屋里的老物件全没了,当初他们还没走,就被人顺走,后来人走了,更是片甲不留,就连亭子外的假山也被人凿开过,生怕他们还在里头藏了金银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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