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王春梅在陆家有多重要,她在陆家的地位也就比以前的卫孟喜好一丢丢而已,只是她能忍,一忍就忍了十几年。
    这一次,陆家人也没觉着让她伺候妯娌坐月子有啥不对,所以不仅不体谅她,还觉着她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回娘家是不懂事。出门之前老头老太可说好了,让老大去非得当着老丈人的面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以后还不反了天?
    最好是能逼着老丈人亲自把这不省心的闺女送回来,他们还要好生臊臊亲家公的脸面呢!
    谁承想,老大一去干脆也不回来了。
    老两口顿时气得捶胸顿足。
    大房的一家子不在,老二又馋又懒,老四上大学去了,老五去年没考上,今年继续补习,这家里所有活计全丢给了陆家老两口,不叫苦才怪!
    陆老太中风还没完全恢复,右边嘴角下拉着,口水不受控制的从那个角度漏出来,“要……要是卫孟喜还在就好了。”
    是啊,当年谁不夸她是头合格的老黄牛呢?工分能挣,饭能做,还打不还口骂不还手。
    “老头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回来跟咱抢粮食?”毕竟,老三都说了,他们煤矿效益不好,要下岗呢,万一真下岗了,可千万千万一定别回来。
    老五也说了,他们在那边连住的房子都没有,一家子挤在漏风的窝棚里,下脚地儿都没有。
    “想得美!呸!要敢回来抢粮食,除非是踩着我的尸体进门。”
    陆老头的怨念比老婆子还大,老婆子至今还纠结在去年的事情上,可他看见的却更远——原本好好一个家为什么会分崩离析,一直很听话的三个儿媳,为什么跑的跑,回娘家的回娘家?
    因为卫孟喜去年的逃跑,给他们铁桶一般的“统治”开了个口子,从此大家都知道,即使不听他们的话也没什么,因为卫孟喜不照样在外头山高皇帝远?
    “哼!等着吧,以后吃不上饭还是得回来求咱们,这十二亩责任田里产的,哪怕是一颗粮食,也进不了他们嘴。”
    要是卫孟喜听见,估计能笑抽过去,他们以为这是什么年代?农民还必须背靠土地生存吗?他们想要挟制她的东西,她是一点儿不稀罕!
    此时的陆村长,也是一样的目瞪口呆,再一次确认自己刚看到的景象,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广全,小卫,真是你们?”
    陆广全变化不大,但小卫和几个孩子,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
    以前那个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卫孟喜,她居然穿着一身白底印蓝花的连衣裙,露出修长漂亮的手臂和小腿,脚下则踩着一双带跟的米白色皮鞋……抬头挺胸,以前晒得黑黄的皮肤现在又白又嫩,头发乌黑发亮……这这这,说画报上的女郎也有人信,怎么还可能是以前那个卫孟喜?
    卫东四个长高很多,都像大孩子了,以前畏畏缩缩,小老鼠似的偷着看人,现在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打量。
    这说明啥?孩子的自信从哪儿来?钱呗!
    但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数小呦呦。去年一脸青黄,肚子胀鼓鼓,病得都快不行了的孩子,现在居然圆润润粉白白的,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穿着一身他也没见过的粉色的沙沙的裙子,带花边的白袜子,米白色的小皮鞋。
    他相信,光这一双巴掌大的小皮鞋,就比他脖子上这假领子还贵!
    要不是五官还像这两口子,他简直怀疑去年那个小呦呦是不是早没了,手里牵着这个是捡来的。
    根花四姐弟很懂事,乖乖叫了声“伯伯”,就好奇的打量这个他们长大的地方。其实,真没多大变化,大槐树还是那棵大槐树,下头的老奶奶还是以前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唯一的变化就是村里通了公路,车子能直接开到村口。
    陆村长的惊诧,简直呆若木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家子,在金水煤矿过上好日子咯!
    不说孩子变化,衣着打扮啥的,就单看那小轿车,在朝阳县城他还没见过呢!说明啥,说明他们的日子比朝阳县长还好过!
    陆家老两口还一直说卫孟喜带孩子去讨饭,连回家的车费钱都没有,活该她死在外头啥的,这……明晃晃的打脸,谁过得不好,他又不瞎。
    陆村长心里酸溜溜的,说话也有点结巴,“广,广全你们一家子回来就好,最近抢,抢收粮食,你妈他们估计还在田里,要不我让人去叫?”
    村里的孩子们,眼睛直愣愣盯着卫东几个的穿着,衣服是新的,裤子是新的,旅游鞋是新的,就连他们手里拿着的零嘴也是他们没见过的……这还是以前那几个被他们压在地上打得嗷嗷叫,被铁柱骗着吃狗屎的拖油瓶吗?
    他们看傻了眼,居然没人想起来跑陆家去叫人。
    不用妻子提醒,陆广全也知道办正事要紧,止住村长想要使人去叫人的动作,“我们这次回来是迁户口,六哥要不忙的话先帮我们办了,有空再登门拜访。”
    这句话,就是一滴水珠子掉进油锅里,炸得所有人“嗡嗡嗡”的。
    村长怀疑自己听错了,“迁,迁谁的户口,你的不是早就迁出去了吗?”
    “迁他们娘几个的。”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没人敢说话,片刻后,还是陆村长结巴道:“迁,迁到哪儿?”
    陆广全轻咳一声,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不断被人问话,已经不耐烦了。
    卫孟喜适时地插嘴,“迁到金水煤矿那边去。”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说的模棱两可,猜吧猜吧你们就。
    果然,大家伙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们能把户口迁到煤矿上?”
    “那以后不就是吃供应粮的?”
    “哎哟,小卫你们这是咋啦,广全给你安排工作了?”
    有的人干脆毫不客气的问起了工资多少,有没有三十块。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三十块就是顶顶了不起的高工资了。却哪里知道,人小卫同志不仅在市区有一套价值四五千的临街铺面,还有两个日进百元的卤肉店,哪怕啥也不干,一天挣的钱依然是他们一家子一个月也挣不到的!
    扬眉吐气,卫孟喜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但她不会表现出来,就这么闷声发大财,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又干不掉的,爽感加倍。
    她这次回来,其实就是炫富来的,为啥不炫啊,她的钱是干干净净来的,合法的,现在的小轿车是借的,但不久的将来,她相信她一定能买上一辆自己的桑塔纳!
    当然,这都是后话,卫孟全程笑脸以对,拿出那边的接收证明的介绍信,“麻烦六哥了。”
    村长把这两份文件正过来倒过去的看,可他就是个小学水平,有些字还认不全呢,只能干笑,“你们真想好了?”
    “想好了。”卫孟喜甚至连钢笔和信签纸都给他准备好了,毕竟陆家人就快来了。
    陆村长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们一家子推着来到以前的大队部,这里放着公章和各种介绍信证明的样本,他只需要依样画葫芦就行。
    而陆家那边,老两口正过嘴瘾呢,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头喊:“你家广全哥一家子回来咯,就在村口呢,赶紧去看看!”
    老两口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啥?谁回来了?”
    报信的人还赶着跑回去看稀罕,“陆广全,卫孟喜,一家子。”
    人一溜烟跑了,老两口却如遭雷击,老三真……真下岗了?谁允许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的?不知道这家里没他们口粮吗?
    “不对,说,说不定他们就是,冲,冲,冲着三房的责,责,责任田回来的。”陆老太急得嘴更歪了,口水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滴滴答答。
    陆老头也是一样的想法,老三跟他们不亲,好端端的回来干啥?下岗了没工资了,谁还稀罕他“孝顺”啊?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老两口慌是慌,但终究是有过多年生活“智慧”结晶的,无需多言,对视一眼,俩人就赶紧进屋藏存折的藏存折,藏粮食的藏粮食,厨房和他们的房间弄得就跟被日本鬼子洗劫过似的。
    他们在那儿忙着藏东西,生怕他们的好三儿真回来要存折跑工作,总觉着藏哪儿都会被卫孟喜那狗鼻子给找着,陆老太心一急,差点嚼吧嚼吧咽肚子里去。
    而村长那边,已经半推半就开好了介绍信和迁出证明,他吹了吹半干的墨水和红章印子,“拿着去乡上找户籍室就能办理。”
    卫孟喜可不给他机会反悔,将东西拿过来,先检查一遍,格式正确,要素齐全,日期签字盖章都合规,这才小心的折好,揣怀里。
    就连陆广全身上,她都不放心。
    从大队部出来,陆村长还很贴心的将他们往陆家那个方向送,“回去吧,叔和婶子肯定等不及了。”心里却也纳闷,这老两口咋不出来呢?这么大的稀罕不来看,不像他们风格。
    陆广全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问妻子,“你不想去的话,就先在车上等我,好吗?”
    卫孟喜想去,可太想去啦,她做梦都能梦到今天。
    梦想照进现实,她怎么能不亲眼看看呢?
    “走,咱们好容易回来一趟,可不得回去看看根花根宝爷奶嘛,他们这一年在家可辛苦坏了,我也心疼啊。”
    陆广全嘴角抽搐。
    围观众人:话是好话,咋听着凉凉的呢?
    跟她的“归心似箭”不一样,五个孩子是一点儿也不想去,根花小声说能不能不去?
    其他几个崽崽也是一副要上刑场的表情,“行,那你们先在村口等我们,不能乱跑,也不许跑散。”
    至于最小的呦呦,肯定要放他们眼皮子底下的。
    一通忙乱,累得满头大汗的老两口,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忽然就听见人群簇拥着过来,心说菜花沟这些穷鬼真是没见过世面,老三都下岗了,他们还这么捧他干啥?
    “叔,婶子,我广全哥和嫂子回来看你们咯!”
    陆老头擦擦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来就好,咋不提前说一……”
    他愣住了,本来该下岗的老三居然精神抖擞,连背也比以前直了,“你不是下……”
    诶等等,这个女人是卫孟喜?穿着那种伤风败俗的服装,居然还敢穿皮鞋,他活这大把岁数也没穿过皮鞋呢!不不不,不仅她穿皮鞋,就连最小那个丫头片子居然也敢穿皮鞋!
    她们配吗?
    她们把下岗的老三当什么了,有钱不孝顺爹娘,咋还能给她们花?
    陆老头平时惯会装样,干啥都把老婆子推在前头,此时实在是被气狠了,居然没忍住把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
    于是,就在一瞬间,陆广全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他在忍耐,腮帮子有点鼓,脸色由黑转青,最终还是没忍住,冷冷一笑,“是吗?她们不配,谁配?”
    陆老太从屋里冲出来,嘴角挂着口水,抢答:“我呸!”
    本来想说她配,这些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可中过风后嘴巴不利索,说话漏风。
    陆广全本来还想跟他们说两句话,即使走,也想告知一声,以后老人病了只要写信去,他都会尽一份力,当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给的多,但至少大哥二哥给多少他也不会少……可见面第一句话,不是问他们路上顺不顺利,也不是问吃饭没肚子饿不饿,而是说他的妻女不配穿皮鞋。
    在这之前,如果说他还有两分侥幸的话,此刻也彻底断了。甚至,他痛恨自己的侥幸,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还不知道他们什么人吗?
    彻底失望也好,以后都不会再有期待,“虽然父亲和母亲不欢迎我们回来,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一下,以前我寄回家的工资,既然你们一分也没花根花根宝和他们妈妈身上,那就还给我吧。”
    “老三你放什么屁呢!我还没问这小贱人,她怎么敢去冒领你的工资,她倒是拍拍屁股跑了,邮政所的人来讨要五百块钱,还有几百斤粮票,你咋不管管她?咱们老陆家可真是被她坑死了。”这些话老太婆说不利索,是老头子说的,平白无故被陆小玉要走那么多钱和粮票,他差点被气死!
    陆广全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叫你一声父亲,请你尊重我的妻子,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陆老头一噎,“小贱人”三个字确实不该他这老公公来骂,本来去年他进儿媳妇房门的事还浑身是嘴说不清呢,干脆也不跟他歪缠,说重点:“老三啊,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父母省吃俭用把你养大,你出息了,反倒回头跟我们要钱,你是要逼死我们吗?”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卫孟喜冷眼旁观他演。
    “我们做人父母的,把你们养大也不求回报,但你这么多年在外也是事实,你大哥二哥在我们床前尽孝,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在我们身上,你不出力,出点钱不也是应该的吗?”
    有老人跟着点头,是这个理儿,力气和金钱,你总得出一样吧。
    “你去年不在家是不知道,你娘中风过一回,住了很久的院,把咱们家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搭进去了,你跟我要钱,我去哪儿给你抓……如果你真的急需用钱,要不我去问问,县里哪里能卖血,我这一身老骨头不值钱,我听人说血倒是能值几个。”
    说着说着,他都开始自我感动了,眼泪哗啦啦的流。
    关于治病钱,他倒是没夸张,老婆子中风不是装的,当时县医院不敢收,是直接给转到市医院去的,一去就进抢救室,好几天才转到普通病房,那钱就跟流水似的出去,人是醒不来,他倒是想说不治了,可广梅一根筋,红着眼瞪着他,他要是敢说不治,闺女能跟他拼命。
    于是,硬着头皮抢救,直到出院,各项费用加起来一共是850块,加上后期开的药,打的针水,至少900块。还给陆小玉500,凑不够粮票用钱还了120,再加他们去谢家算账的车旅费,住宿费,这还是在派出所免费“住”了几天呢,拢共被卫孟喜整出去1600块钱。
    这不就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积蓄吗?
    当时,他们真是杀了卫孟喜的心都有,要是能插上翅膀飞去金水煤矿,卫孟喜现在的坟头草都有两米高了。
    就这样,还敢回来要钱?
    陆广全自己就是个精打细算的,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把每一个钱眼子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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