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本来也不想久留,听说晚上还要自个儿花钱去住招待所,他当即决定,决不能留在矿区过夜!鬼知道这群孩子会不会看上他胸前的钢笔,腰间的皮带,或者这身刚买的西装?
    “三嫂也别忙活了,我们来亲眼看过你们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还得赶回学校补课呢。”给广梅使眼色,快走快走。
    陆广梅本来就是个大直女,不仅一点没看出三嫂和侄子们夸张的演技,居然还趁卫孟喜送他们去坐车的路上,又悄悄给她塞了十块钱。
    “你留着,大正月的给孩子割两斤肉。”她心里实在是不舒服,都过成这样了,爸妈还担心三哥是不是被吹了枕头风,骗他们。
    现在,他们满意了吧?
    陆广梅冷笑,也没等老五,一个健步跳上班车,让三嫂和孩子快回去。
    卫孟喜心里暖洋洋的,又有点愧疚,本来不必忙着广梅的,但老五像只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们转,想要抽空说两句体己话都没机会。
    不过,刚才她趁老五嫌弃的时候,偷偷往广梅兜里塞了一百块钱,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是钱……相信她会甩开老五,偷偷看一下。
    卫孟喜现在不缺这点钱,也不忍心广梅在学校节衣缩食,塞钱给她,一是做嫂子的心意,二来也是让她放心,他们并不像老五看见的那样难过。
    话说这一仗,她打得十分漂亮,不仅自己心情美,就是孩子也美啊,四条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有这么一个极度护犊子的妈妈,他们能在窝棚区横着走。
    尤其根宝,为了维护妈妈,他做了卫东才敢做的事,这是值得鼓励的。
    这也是跟上辈子不一样的。上辈子孩子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可卫孟喜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面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感受,来不及听他们解释事由,但凡有家长找上门,她只会弯腰道歉,只会赔礼,总觉着自己没教好孩子给别人带来麻烦。
    而孩子们也体谅她,不愿妈妈卑躬屈膝给人道歉,再遇到事情也就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默默无闻,只有这样才是懂事的好孩子。
    这一次,卫孟喜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委屈孩子,她肯定不赞成孩子主动惹事,但要是被人欺负了,不仅要讨个说法,还得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她就是认死理,就是疯狗,怎么着吧,有本事就别招惹她。
    原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名声肯定不好,卤肉的生意也要受影响,谁知第二天去摆摊的时候,早有人在后门排起了长队。
    “哎呀可算是来了,谢天谢地。”
    “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出摊了呢。”
    卫孟喜知道做小吃的就是讲究个稳定,不能让老顾客跑空,年前歇业的时候说好今天开业,就是天大的事她也得信守诺言。
    有歇班的工人,也有家属区的家属,无一不是笑眯眯的,夸她做得对,“就是要好好治治那些长舌妇。”
    “就是得让她们付出代价,不然谁都能背后坏人名声。”
    卫孟喜笑笑,她也不想当祥林嫂,过去的事不会揪着不放,几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对不住各位了,因为我一个人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以后我都只做卤肉,不卖快餐了,给大家带来不便我很抱歉,只是家里事情实在走不开……”
    这年头卖东西的,谁不卖啥了,从来不会特意跟顾客说一声,大家也都习惯了,但卫孟喜这种郑重其事的道歉和告知,反而让人心里更舒服。
    那是一种被尊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有的工人忙安慰她:“没事没事,饭咱还可以去食堂吃,只要你还卖卤肉就行,哪天想吃了能买半斤也不错。”
    “对,你顾家要紧。”
    “就是,你这一个女同志拉扯孩子也不容易,等以后小陆回来就好了。”
    面对大家的善意和理解,卫孟喜心头热乎乎的,“感谢大家的理解,以后大家想吃肉了只管来这儿。”
    在这种相互理解的氛围里,今天的卤肉卖得也很快,主要是买的人都很爽快,尤其是煤矿工人,小十天没吃上肉了,怎么着也得买个半斤八两的,排队排到后面的压根连汤都没喝上。
    “大家可以明儿再来,明天中午我还在这儿卖。”
    收摊回家,文凤也回来了,正追着小呦呦喂饭,其他四个乖乖写作业呢。卫孟喜一看,居然连衣服也洗干净,晾上了。
    “妈妈,我教文凤阿姨洗的哦,用洗衣机哦。”根宝这孩子,每次妈妈洗衣服的时候他都不出声,默默地跟着,时不时还很贴心地递上洗衣粉和刷子,居然是闷声不吭第一个学会用的。
    卫孟喜少不得要夸他几句,看基本也没啥家务活了,她吃过饭就找文凤借了两本初中的语文和数学来看。
    小学课本她已经扫完一遍了,其实用成年人的阅历去看也没啥难度,但初中就比较难了,那几篇经典的文言文古诗词她可以很快背下来,但数学却不行,她得先理解了公式,又把课本上的经典例题琢磨透,遇到类似的才会做。
    可即使如此,她的“进步”也足够让文凤惊讶的。“嫂子你全会啦?”
    卫孟喜点点头,简单的有理数、一元一次方程、相交线平行线和三角形,她倒是懂了,“这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和平面直角坐标系,我还搞不清。”
    文凤忙安慰她,“我也是学了好久才懂的,你哪儿不懂我给你说说?”
    卫孟喜看她忙了一天,倒不好意思麻烦她,毕竟小姑娘还要复习高考,时间比她的宝贵多了。“去去去,我就不信我自己琢磨不出来。”
    她低着头,拿着铅笔,不舍得在文凤的教科书上乱画,就自己抄在笔记本上,一遍不懂就多看一遍,两遍,三遍,她也不是笨人,忽然一拍笔记本,“懂啦!”
    孩子们看妈妈这么认真,自然也会有样学样,不像以前群魔乱舞了,就是卫东,也会嘟囔:“我卫东可比我妈聪明,没道理我妈能学会,我学不会。”
    那副一面嘟囔一面写字的模样,就像变了个人,卫孟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她爱学习,她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幼儿园也不需要他们学多少文化知识,重点是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用眼时间太长不好,卫孟喜赶他们出门溜一圈。
    桌子上放着一堆作业本,她根据名字将每个人的收纳分好,结果却在最底下发现一张不一样的信签纸,上面画着一头老虎,别说,那形态皮毛都十分传神,虽然笔画简单,但任谁都能看出来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
    “妈妈,我画的哟!”小呦呦屁颠屁颠进来,抱着妈妈的腿,大眼睛眨巴眨巴。
    “真是你自己画的?”卫孟喜不信,她不懂什么画,但也知道这只老虎画得非常传神,一个两周岁不到的孩子怎么可能画得出来,就是大的四个她也不信,怕不是文凤画了逗他们玩的。
    “嗯呐!”
    卫孟喜以为,她就是听见妈妈夸二哥了,也想要夸奖,所以顺口说的,压根连妈妈的问题都没听懂。想批评两句吧,又觉着这么大年纪不至于上纲上线,不批评吧,人还巴巴的等着夸奖呢。
    这事也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她决定还是找卫红问一下。因为这家里唯一能跟小呦呦无障碍沟通的就是她,在别人听来 “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却能准确判断妹妹要表达什么意思。
    正巧,卫红蹦跳着回来了,兜兜里还装着胀鼓鼓的东西,也不知是谁给的。
    呦呦赶紧抱住她大腿,指着妈妈,“说,说。”
    卫红忽然一拍脑门,“哎呀糟了,妈妈我忘记前几天我妹要告诉你一秘密。”
    卫孟喜不信她们能有啥秘密,估计不是吃的就是玩的,但她倒是有事要问呢,“你问问你妹,这幅画是谁画的。”
    卫红眼睛那么一瞟,“当然是我妹画的,她刚就在我旁边,我借她的铅笔和橡皮,对吧妹?”
    卫孟喜看她不像说谎,却愈发震惊。
    一岁半的孩子居然会画画?还画得那么传神?
    “哎呀妈你忘啦,我妹最喜欢看的就是武松打虎。”
    卫孟喜想起来,上次李茉莉送连环画来的时候,小呦呦确实是对武松打虎最感兴趣,吃饭的时候还一个人在那比划呢……莫非,这么比划几次,就会画了?
    “是不是文凤阿姨教她画过?”
    “没教过哟,就我妹自己画的。”卫红刚解释完,裤腿忽然被妹妹拉了拉,“秘密,姐姐。”
    被这么一打岔,她才想起来差点又把妹妹的秘密忘了,忙讨好的搂着妈妈脖子,“我妹说她在张爷爷家,听见爷爷奶奶说,说爸爸要去狂野中转哟。”
    前半段卫孟喜听懂了,后半段简直一头雾水,“啥狂野中转?”
    卫红摇头,“我不知道,妹你告诉妈妈呗。”
    小呦呦的大眼睛立马跟会发光似的,连比带划,“狂野中转,当然,就,就是狂野中转啦!”
    卫孟喜:???
    其实这个词刚从张家离开那天她就说了,但当时她没放心上,谁知道“秘密”过了这么多天她还记着,“呀,咱们呦呦是不是觉着,这件事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告诉妈妈呢?”
    小姑娘猛点头,大眼睛里写满了期待,就差在脑门上写——妈妈你听懂了吗?
    面对她单纯懵懂的大眼睛,卫孟喜女士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但凡是跟陆广全有关的事,倒是可以问问他,“对不起妈妈也没懂,但咱们可以给爸爸打电话,问问他。”
    “啥?妈你要去打电话?”
    “大姐二哥,咱妈要去打电话!”
    卫孟喜本来想的是哪天有空再打,谁知这几个崽崽把话都放出去了,“走吧走吧。”
    也不知道陆广全能不能接到,过年的时候说接下来半个月都要下井,年夜饭都在井下吃的。孩子太多了,一个有一个的问题,她要想好好听他们说几句完整的话比上一天班还累,更何况还要依次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卫孟喜觉着陆广全再不回来,她早晚得被这群崽崽烦死。
    这次的电话很快接通,听筒里才刚传出陆广全略带磁性的声音,几个崽崽就迫不及待叽叽喳喳说起来,还是卫红有魄力,“你们让开,妹妹有秘密要跟爸爸说。”
    小呦呦抱着听筒,呜呜啦啦的说半天,卫孟喜就只听清“狂野中转”四个字,谁知电话那头的男人却很淡定地说:“好了,我知道了。”
    小姑娘回头,挺着小胸脯:“爸爸能,听懂。”
    卫孟喜摸了摸鼻子,意思是就她没懂呗?“陆广全,你闺女到底说的啥?”
    男人顿了顿,“她说,张副矿长想安排我去矿业中专就读。”怕她不知道,他还解释了几句,矿业中专就是省城一所对口中专,虽然跟正宗本科大学不是一个级别的,但也是给学历镀金的。
    卫孟喜咽了口口水,中专啊,还是对口专业的!要知道陆广全现在之所以还一直没恢复工程师待遇,就是因为有人揪住他学历不过关这条,以前高校停止招生也就罢了,现在能考上大学就是能力的象征,一个人是不是足够优秀就看他有没有上大学。
    而陆广全一连错过了三年高考,现在能直接保送岂不是更好?
    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难怪那天张家人说话要背着她,其实就是因为这块饼太大了,怕到时候争抢太激烈,而副矿长也无法保证陆广全能不落选,怕她太早知道后患无穷吧?
    其实,他们还真小看卫孟喜了。她虽然想让陆广全尽快恢复工程师待遇,但也知道矿有矿规,任何人的提拔都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这次去海城学习就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等他们回来,陆广全的工程师职务应该就能恢复了。
    “你……只是想当一名普通的工程师吗?”她试探着问。
    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彼此了,如果只是简单的婚姻关系,其实她不介意他就这么普普通通,毕竟他现在的成就已经是很多男人达不到的。至于家庭经济来源,她也不指望他,这世界上可没规定家必须男人来养,家务必须女人来做,她真的不介意夫妻角色互换,他只需要好好上班,下班回来好好带孩子干家务,帮她守好大后方就行。
    可……
    她又觉得这应该不是陆广全想要的生活。
    陆广全怔了怔,有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难堪。妻子的语气,好像在说,他要是选择做家庭煮夫,她也能养活他。
    他不爱搞尔虞我诈溜须拍马那一套,并不代表他没有事业心。
    他的沉默,证实了卫孟喜的猜测,“如果你还想往上走走,我们就一起努力,争取保住这个名额。”
    这是她抛出的橄榄枝,陆广全下意识就接住:“好。”
    而此时的卫孟喜,自然也就明白为啥李秀珍忽然要败坏她的名声了,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想搅黄的是陆广全学历提升的事,她卫孟喜嘛,只不过是一个靶子罢了。
    这气,她不能白受,得陆广全知道,“看来这个名额很抢手嘛,还没风声呢,就有人想把你拉下去了。”
    这似笑非笑的语气,绝对不是在夸赞,陆广全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她嫁给他,什么福气没享受到,倒是亏跟着吃了一堆。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抱怨。
    不仅没有抱怨,还能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事情解决得很漂亮。
    这个女同志,真的不是自己第一眼看见的那样,对方带给他们的改变,都跟一开始不一样了。一开始,男人只想找个照顾孩子衣食住行的妻子,女人只想找个容身之所,能容得下自己两个孩子的长期饭票。
    现在随着了解的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承认,她内心的智慧,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也没有的。
    就像他刚来海城那天,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斋藤新一很是不屑,他说过,他有一位很聪明的妻子,把家庭交给聪明的女人,他应该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放心。
    且不说斋藤那种愚昧的男尊女卑思想,陆广全本人是没有的,他见过很多聪明能干的女同志,无论是以前的工农兵学员还是矿工,她们并不会因体力上的先天劣势而屈服于命运,而是通过自己不断的努力和提升,来让自己站在跟男同志一样的高度上,甚至比男同志站得还高。
    他会因为她们是好女人,好妻子,好妈妈而尊重她们,但更会因为她们是好同事而敬佩她们。
    卫孟喜半天听不见他说话,看孩子也哈欠连天,就先挂了带娃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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