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之中他知道答案,却并不想承认。
    仿佛心置旷野,江愁予目光略空。
    “喝酒,喝酒!”
    新人被送入洞房后,那些个侯门子弟皆放开了胆儿饮酒纵乐。其中不乏有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怀抱美姬,拍髀和乐。丝竹管乐萦绕着偌大的府邸,然而在御街上却是另一副光景。
    花灯被踩烂,精巧物件儿被打翻,人群在推搡。
    一明一暗的两拨人相撞。
    拥挤的人潮中戈矛噹噹相撞,剑花破开的弧度仿佛劈开了浓重的堕云,轰隆一下震开今年的第一声惊蛰。因着府上侍卫零星分布的原因,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招架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只能一边打一边掩护着夫人后撤。
    平地上蓦然传来蒹葭白露的尖叫声。
    “夫人!!”
    “夫人!!!”
    正吃力应付黑衣人的五个侍卫抽出两分神往下瞥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们血液逆流,直直往天灵盖冲去。
    这帮子人,竟牵掣住他们,让另一批人趁机劫走了夫人!
    府上侍卫难敌对方人多势众,体力近乎被消耗殆尽。然而正当他们以为今夜会命丧于此时,那几个黑衣人却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一般地收回手,跟着遥遥远去的小女郎一同消失在黑夜。
    蒹葭白露在与黑衣人对峙时便被吓得手脚冰凉,如今见人被劫走,瘫软的双腿更是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筋疲力尽的侍卫们硬是强撑着站起来,跃上屋脊后不忘扭头喝上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俩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府把夫人被劫持的事情告之安白!若真寻不到人,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还是蒹葭最先反应过来,颤抖地拉过白露的手。
    “蒹、蒹葭……”
    “有没有一种可能,夫人并非是被他们劫走的?”
    白露看到,蒹葭黑亮的眼眸中浮现出自己惊惧的一张脸。
    她听到自己道:“那群人过来时,好像是夫人主动甩开了我的手……”
    第56章
    禁宫的重檐翘角在晕红的宫灯下破碎着闪光, 白面儿的内侍一路裹着腥湿的春寒小跑进了金碧辉煌的翠微殿。他轻轻地嘎着粗气,顾不上被雨水淋湿的衣物,一入寝殿便冲着榻上的女郎、圣上偏宠的江婕妤、原先楚国公的二女儿直直地跪了下去。
    “奴才有辱使命, 未能办成主子吩咐下的事儿。”
    着眼看去, 只见寝殿内玉璧熠亮,层层叠叠似波浪起伏晃漾, 其上注入的引泉砸落地面朵朵生莲。因着气候转寒的原因,江新月膝上盖着温暖毛毡毯,她本正懒懒散散地捻着葡萄玩儿,闻言一下子面色难看地坐起。
    被顺手推开的银盘玉器叮当碰撞, 与宫邸外急遽的风势响在一起。
    “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是怎的一回事……适才奴才吩咐下去的人回来述命, 称江女郎在卷入人流后,另有一批不知名姓的黑衣人将女郎劫走。”内侍偷偷觑她一眼,“当时中丞府上上的人已与那群人交手, 咱们的人便不好再露面,无奈只先能撤回了。”
    烛光盈跃中, 江新月面容难掩焦躁。
    “主子打算怎么做?”内侍埋下脸, “咱们帮衬着江女郎离开京畿已冒着极大风险, 若要将她从那帮人手上找回来恐怕是件难事。再者是圣上那边……此事一旦被圣上知道, 恐怕……”
    “此事被朕知道, 恐怕会如何?”
    风起绡动, 圣上沉着脸阔步进殿。
    内侍早已经腿软,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这位一登基便以仁善著称的君王头一回在人前寒了神色。身高的优势让他俯睥着榻上怔住的女人, 彻底与那个优柔寡断的人割裂开:“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也纵你爬到朕的头上, 并不意味着你能对朕的心腹动手。”
    他与去疾有十多年交情, 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他大概也知道他和他家里那位说来说去说不清楚的事儿, 平日多少官员借着此事到他面前弹劾他都没怎么管,不想江新月胆大到了没边儿,竟私底下打算把他那块心头肉送出京畿。
    不过好歹事情还没成。
    “去疾之于朕,有如手足,而你不过是罪臣之女,仗着朕的抬举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凡事还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圣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心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痛意,“你做的事情朕会告知于他,今后不准再犯。罚你三月内不得出翠微殿,思过反省。无朕赦免,不得有人探望。”
    言罢,甩袖离去。
    一直垂着脸的江新月这才抬起脸,反观她脸色,哪有丁点苍白难堪的样子。
    她重新窝回榻上,没心没肺地往口中塞了颗葡萄。
    圣上罚她禁足也好,临幸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好,只要别短缺了她宫里的吃食就行,反正她当初勾他看上的又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前呼后拥富贵泼天的日子罢了。
    悠闲之余,又重新挂念起江晚宁来。
    圣上眼皮子底下她不好再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
    白雨入船,疯狂地摧捣着破败的船身。
    甲板上弥漫着一股经年许久的酸腐和鱼腥臭,和桅杆上酗酒后留下的呕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身着黑衣的一袭人终于摆脱了穷追不舍的侍卫,放下手中的女郎,吭哧吭哧地喘息。
    江晚宁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丢进船身。
    她一路上挣扎不断,这帮人怕她的动静会引来府上侍卫,不得已之下只能用黑布封了她的口目、又用粗麻粗粗缚住她的四肢。这会儿才顾及到上面的吩咐,忙过来为她解开束缚。
    江晚宁的视野逐渐清澄,她将周遭的环境粗粗环视一圈,又见数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俯视自己,警惕又无措地将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被吓得哭不出来,纤细的脊背颤抖地抵在船身。
    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苍白,羸弱的苍白。
    “你们、你们是谁?”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意识到这些人并非是江新月所安排,而面对着黑衣人犹豫逼近的身躯,她下意识地借着当朝肱骨之臣夫人的身份作威胁。
    “你、你们将我绑过来是为了什么,是要钱财还是别的什么?”她粉白指尖深扣在船面,无意中浸上与她格格不入的污渍,“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若是害、害了我,我敢笃定你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如果、现在放了我,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声音微弱、气虚,威胁的话到了嘴边没有半分重量,反倒逗得歹徒笑出声。
    其中一个人黑衣人拿下面罩,冲着她咧嘴笑了一下。
    不是被江晚宁曲解的恶意的笑,反而是异常憨厚友好。
    她呆滞的功夫里,船尾传来靴履踩地声。
    甲板潮腐且多年未经修葺,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那个人的脚下同频递至江晚宁的这边。她看着对方拐着微跛的右肢走过来,衣物上略有斑驳脏污,面容上隐约带着几分笑意。
    他朝她伸出手:“晚宁。”
    江晚宁轻声道谢,却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那日一别后,我便一直留在了京畿,伺机将你从那个人身边带出来。我派出的眼线得知了你和江新月的安排,便先她一步地将你带了过来。”杜从南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她疑虑的目光中解释道,“江新月受宠实则势微,她派出的人是无力对付江愁予的。上一回我能死里逃生全仗于你,这一回我也想帮你。”
    江晚宁默默垂下眼帘,一时没有吭声。
    她其实对杜从南的冲动之举有些不虞。
    圣上的缉杀令还在举国上下施行,他却称为了她留在了危险重重的京畿,她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又承了他的恩情,她孑然一身,已没有什么可以报偿他的了。再者是她想抛却在京畿的一切,在偏僻的小地方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杜从南的存在却又将她和过去的东西连接起来。
    她顿了顿,想开口拒绝:“我……”
    “你是想去苏州罢?”杜从南突然打断道。
    “江新月派出来的人手都已经回去了,这会儿你要是想去找他们恐怕也来不及。”他语气诚挚,“晚宁,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既无财物傍身又无人随身保护,一个人怎么去苏州?你就让我将你送到苏州罢,嗯?”
    他小心补充一句:“送你到了苏州,我马上就走。”
    江新月派过来的人最终没有和她碰面,那些原本说好的银钱、舆图和船票最终都没有落到她的手上。她容貌在人群中惹眼,若是像方才那样被掳走了,就不会像杜从南的手下一样好说话。
    仔细想想,她好像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江晚宁阖下纤长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雨愈下愈大,骇风骤然刮过,在暗沉的天幕切开一道平整的创口。太保府外的一行人一行马早已浑身湿漉,安白从哧哧粗喘的马背上下来,腿肚子发抖地被府上小厮领进府里。
    彼时宴会上暖意融融,筵席上的成年男人们手搂娇娘美妻呷戏取乐,年龄尚小的则被推出来吟诗作对。蓝田玉地将众人酣饮大醉的影子相互斜织,安白进屋的一打眼里就瞧见了伶仃独坐的郎君,格格不入的郎君。
    他垂睫坐着,眉骨间有种被聒噪声刺痛的郁烦。
    安白塌着双肩,额上渗汗地走了过去。
    “……郎、郎君。”
    安白蠕动嘴唇,细弱的声音混淆在鼎沸人声当中。
    “夫人她……好像不见了。”
    话毕的同时,黢黑天穹上瞬间破开一道雪白光亮,如腾龙甩尾,将玉质地面耀熠得锃光瓦亮。两道被雨水淋湿的身影陆续又走到江愁予的身后,其中一人是脊伤未全的苏朔,另一人则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孟公公。
    二人走上近前,将手中之物搁置在案上。
    一封是圣上亲书的信封,上面陈情了江新月的派出去的人尚未来得及带走江晚宁,劫走她的人实际上另有其人;另外一封是沙婆婆离开前特意留给苏朔的、被风无意刮到缝隙中的信,上面写着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她其实未在江晚宁的身上施下幻术。
    苏朔还有话要禀,犹豫道:“郎君……”
    一言不发的年轻郎君蓦地侧首瞥眼,黑瘆双目中掠过的骇怖落在了对方脸上。
    苏朔艰涩地吞咽口涎,道:“属下来时碰巧撞见正在城中搜捕的府中侍卫。他们找到了一个可疑逃犯,且对此人出手招式颇有印象,怀疑劫走夫人的人与之前的为同一批人。此人口中毒药已被取消,如今正在审问了,什么都还没招。”
    苏朔垂落的视线,从郎君面容低覆的阴霾里默默移至他狰狞嶙峋的骨节之上。
    棕红色的酒浆淙淙倒入杯盏,飞溅的酒液慢慢侵吞脆弱的纸张。那个原本淡笑说家妻不准的郎君、滴酒不沾的郎君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饮下一盏琼液。
    醇烈的酒酿,使得他在浑身作冷的战栗中奇异地镇定下来。
    他伸指拭去唇上靡丽液渍。
    “到现在了什么都没审出来?”
    “我亲自去。”
    第57章
    劣质青焰在酸腐的夜雨中封闪着幽弱的暗光。终日不见光日的牢房如一口巨大棺材, 处处蠕动和堆满了各种虫鼠与腥臭的腐物。甬道卷疾而来的寒风间或揭起犯人并不怎么合身的囚衣,使得他们看起来面色可怖,状如厉鬼。
    死前的静阒从黑暗的上方沉沉压下来, 这里关押的多半是穷凶恶极的罪犯, 日夜充斥在耳边的除了吱吱的蛇鼠叫声外,其余别的便是受刑时凄厉的惨叫。今夜听说上头来了人亲审罪犯, 平静之余又带了几丝忐忑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阵阵呕声。
    连连的作呕声来自于牢房里的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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