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睠很久很久以后,才接话:我这一生,只会平乱,不会作乱。我宁愿卸甲解兵,束手就擒,也不愿为一己私欲,再挑起兵灾。
    老者冷笑:你是公主,大不了再嫁。你女儿呢?你幕僚呢?你袍泽呢?一个也不顾了?
    齐睠道:各自有各自的去处,不劳叔父忧心。
    老者似乎是灰心了,叹气道:阿睠,你从前不是这么怯懦的人。
    如若不然?助叔父起事,发兵击败我的弟弟?
    母亲那时候已经染上病了,情绪激动的时候,会不住的咳嗽,她咳得身形微佝偻,声音断断续续,远远传来:杀上几万十几万个人,然后扶持另一个弟弟?或是扶持我侄儿?然后呢?
    她语带嘲弄。喃喃道:莫非你还能扶持我为帝?
    老者哑然失声。
    二者再也没有说话。云泽铺天盖地的云雾翻涌,攀上廊柱,涌入台阶,浸没了齐睠青灰色的身影。
    小殿下是侍女在找她。
    朱晏亭恍然之中还蜷缩在阑干下面,躲着找她去学琴的侍女,听着云里雾里的话,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蓦然睁眼之时,耳边却是殿下。
    椒房殿里地龙烧的极暖,被子里汗津津的。
    殿下魇住了。鸾刀用湿巾帕给她擦拭额上的汗水,面上忧虑:多少剂药下去了,这病怎么就好不了。
    朱晏亭心里尚在砰砰的跳,干哑着嗓子,说了句:老燕王怕是早就想反了。
    殿下少忧虑些罢!鸾刀痛心喃喃道:焉知这病不是操心过度之故?他反就反了,从大老远的燕地,还能真的打到长安不成?这老家伙,半截都入土了,恁能折腾。
    朱晏亭坐起身来,抿了一口奉来的甜汤润嗓,忽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细微如草虫鸣。若不倾耳极难察觉。
    是谁?
    谢白真。看夏八子落了掖庭狱,她也慌了。来求殿下,跪在外面呢。
    朱晏亭叹了口气:她这个时候慌什么。豫章王真的反了,求我也没有用。没反,她又何必求我。
    奴这就去跟她说。鸾刀应诺去了。
    朱晏亭伏回枕上,听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窗外狂风飒飒,天阴似欲滴雨。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见齐凌来了,坐在榻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问鸾刀药食等事。他冒风来,手指冰凉干爽,朱晏亭抬眼看他一眼,转头轻轻将额头都转入他掌下,贪取舒适。
    齐凌见她醒了,倾身来问:阿姊好些了吗?
    朱晏亭半睁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齐凌便屏退了鸾刀等,不留一个人。
    朱晏亭正感疑惑,听他微笑道:这可怎么办,你连阿姊都当不好,怎么当阿娘呢?
    朱晏亭心下一震,猛的抬眼,见他黑眸含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反复品咂他话中之意,一丝喜悦从心底钻出来,而后怦然炸开:陛下?
    齐凌笑着握住她盗汗湿润的手:是,太医令今日会诊录下的脉案,三个老先生都号了脉,确切无疑。阿姊有身孕了。
    朱晏亭卧了病榻数日,深思浑浊,云里雾里,还未反映过来这个巨大的喜讯,只知道被他拉着手,便怔怔的看着他笑。
    齐凌伸手轻抚她带着汗水的额角,轻声道:多谢你,阿姊。这孩子来得太及时,贵不可言,必是为朕平乱定疆而来。
    他喃喃着阿姊,他说朕上位三年无子,恐不能有子,为社稷安危,扶持吴王为帝。朕的好五弟也利欲熏心,与燕王同起事了。
    朱晏亭这才看清他的面色上深深的疲惫,他目中还有红丝,眼底微青,喜色半罩眉宇,眼底却始终有一股沉潮暗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他语气轻巧,骄傲如昔:不自量力的东西。
    也是这日,武安侯府戒备森严,这两日也围得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天阴欲雨,世子郑无伤的院子里,曾经为了迎娶朱令月驻重金修筑的百花楼此刻灯红酒绿,住了勾栏中的歌姬舞伎。
    琵琶拨弦和寻欢作乐的调笑之声幽幽不绝。
    一个粗陋仆妇手托一盘,踢开厕便奴仆住的粗室,便闻见一阵恶臭。只见床上血肉模糊一团,分不出哪里坏,哪里是好,竟是个人。
    说是世子屋子的婢女,方才十六岁,名叫月奴,惹世子不开心,抽了一顿鞭子,打得浑身上下无一片好肉,赶到这里来。
    也不叫医。
    只说,活得出就活,活不出就埋了。
    世子夫人身子也不爽,你也不爽。世子夫人金贵,你也金贵,我还要服侍你。
    这仆妇讨了苦差事,心怀不满,口中嘟囔着,掀开她衣裳开,见伤口有些不能结痂,还在冒着脓水,幸而天气转冷,否则伤里已生出蛆虫来。
    她没死没活的推搡两把:起来,吃饭了。扯了扯她紧紧攥在手中的一张破布。
    那月奴皱了眉,缓缓睁眼,她慌了一瞬,四肢并用匍匐在榻,死命护着那张破布,用牙齿咬仆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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