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郁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去雪庐为诸葛雪衣施针,今天也不例外,所以天枢堂的那场酒宴他并没有参加。
    诸葛雪衣的身体是没有办法光靠针灸和吃药治好的,他需要彻底的拔毒,可那种毒的解药中有一味难寻的药引,铸剑山庄没有,百花谷也没有,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才有,京畿,玉皇宫。
    温郁只是性子软,却并非不聪慧,数日相处,几场聊天,已足够他推测出真相的冰山一角——诸葛雪衣的命是一枚棋子,一枚能让铸剑山庄这个地处南域、尾大不掉的江湖势力能对中原朝廷俯首称臣的棋子。
    所以铸剑山庄不能治好他,百花谷也不能治好他,他自己更是早早就放弃了痊愈的希望,选择蜗居雪庐、潦倒残生,好让铸剑山庄这片诸葛氏传承了百年的基业安然延续下去。
    温郁为他惋惜,但亦无能为力。
    从雪庐回来后,他脱了外衣去后院打水洗手,然后用饭,等再回来,屋里却多了一个人。
    一个,胸口上插着断刃、红衣染出一片深色的……祝君君。
    自来到铸剑山庄,温郁只在第一个晚上隔着一个书架与祝君君见过一回,那之后他隐隐感觉自己越来越容易为她失控,于是主动避开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连想都只能存续在梦境里。所以此刻,当温郁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祝君君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产幻了,然而鼻腔很快便被再真实不过的血腥味充斥,混杂其中的还有祝君君身上特有的异香。
    她就在那儿,真的就在那儿。
    “君君——!”
    声音出口温郁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哑了,他找回险些被惊出天灵盖的叁魂七魄,慌忙朝床边跑去,半路还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到,等扑到床前时,女孩的胸膛已经几乎没有起伏,嘴角的血一路淌到耳际,白到没有血色的小脸紧巴巴地皱着,可想而知在她失去意识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不会的……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温郁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医者该有的冷静和理智全都消失殆尽了,他只能看到自己一双手抖到停不下来,用尽全力也只能拉起祝君君一条胳膊,五根手指从未如此笨拙过,甚至没法好好摸准她的脉门。
    直到发现祝君君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正时断时续轻轻跳着,温郁才总算呼出一口气,然而一双眼睛却已通红——
    祝君君还活着,可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祝君君的心口会被人插进一柄利剑!是谁要杀她,又是谁把她带到了他的屋中?!
    温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思考这些一点用也没有,他是一个医者,要先救人,要救她,一定要救好她!
    他取了叁枚天王补心丹,用手指拨开祝君君紧闭的嘴唇和齿关,将丹药一路推至喉咙口,祝君君还有吞咽反应,这让温郁又松了口气。
    由于剑身未被拔出、周身大穴也被人及时被点住,祝君君的出血量在可控范围之内,但同样她也醒不过来。温郁又从药箱找出一把剪子,小心地将她胸前的衣服剪开,雪白的皮肤裸露出来,满是半干涸的血渍,仿佛雪地里一片片艳丽的红梅。
    若放在平时,温郁定不能控制住自己对祝君君的胡思乱想,可此时对方命在旦夕,他被这片恐怖的血色灼到完全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断掉的剑刃嵌在平整的伤口中,对方的剑术利落果决,从后心贯穿胸膛,甚至连肋骨都没有磕到。
    这个位置本应该是心脏,祝君君也应该当即毙命,可不知为何出现了差错,她的心脏并未受到致命的损伤,所以她现在还活着。
    断剑是必须要拔的,但在此之前应先解开穴道,让祝君君恢复意识,且要恢复到能自主运转功法的地步,他将以百花谷神一阶绝技完璧不破法与祝君君同时运动,为她补血增气,同时,再以六弦九针术刺激她胸口与后背天突、玉堂、神藏、灵墟、天池、大杼、心俞、神堂、天宗这九个穴位,若是能熬过最初十二个时辰,祝君君性命便可保住。
    但这个法子,需要两个人。
    而在这铸剑山庄,能够与他合作的,唯有他的师兄蒋灵梧。
    温郁不敢耽搁,当即要唤弟子进来,不料袖子忽然被人抓住,他惊得回过头,就见本不该苏醒的祝君君眼睛睁开了一条线:
    “灵梧……灵梧……”
    少女沾着血迹的苍白嘴唇反复嗫嚅着同一个名字,虽不甚清晰,可温郁知道她在喊谁。
    他重新坐回床沿,温暖的手掌盖住少女冰凉的手背,放轻呼吸安抚着:“别怕,我这就命人去找他,我们会救你的,你放心!”
    祝君君又清醒了一点,也渐渐看清身边的人不是蒋灵梧,她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接踵而至的剧痛便让她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力气。眼皮沉得睁不开来,委屈、害怕、后悔,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全部堆积在了心口,泪珠子断了线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挤出来。
    温郁看到她哭,心疼得像被揉碎了一样,压抑在深处见不得光的心思随着这股痛意喷涌而出,然而不等他再说出什么僭越的话,祝君君的脉象却骤然变得激烈——
    这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回光返照之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拔剑不能再耽搁,他必须立刻把蒋灵梧叫过来,可就是这时,祝君君死死牵住了他,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窦菲……向,界青门买凶……这是,第叁次……”
    ——什么?!
    “是我……对不起她在先,所以……我忍了……可是我不应该死……我……罪不至死……!”
    “温郁……你要救我……救我,知不知道……”
    祝君君说完许久温郁都没能从震惊中回神,这桩真相对他而言不啻为晴天霹雳,他不敢相信,因为那毕竟是他一同长大的师姐,但同时他心里清楚,以窦菲那霸道凌厉的行事作风以及对祝君君的厌恶程度,买凶杀人这种事她的确能做得出来。
    可是,他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
    亡师的嘱托、结发的妻子,都像山一样沉重地压在他自己那颗不敢曝露于人的真心上,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他只能背负着这些也许一辈子都还不清的罪孽,用力握住祝君君的手给她他唯一给得起的承诺:
    “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去找师兄,我们一起救你,一定能救你……!”
    但祝君君却把他抓得更紧,指甲都掐到发白。温郁不得已,又拿起了剪刀想要剪断自己的袖子。
    “不准走……!”
    祝君君挣扎着想要起身,温郁赶紧放下剪刀把她按回床上:“你别动!”
    温郁以为祝君君怕他离开后万一窦菲突然进来,她将难逃一劫,于是连忙保证自己不走,只是让门外的弟子去找蒋灵梧。
    祝君君仍是是摇头,她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如玉般温润剔透的男人,虚弱的声音染上一抹无法回头的恨意与决绝:
    “我要你救我……温郁,我要你,和我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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