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志赶到炳灵寺时,身边并没带着任何军队,只有去接他的两位行者。外面天寒地冻,他们依旧跑马跑到头顶冒汗,可见是一刻钟都没敢耽搁。
    秦忠志一见到邀雨就要请安,让邀雨摆手拦住了,“出这么多汗,小心着凉。先去换身衣服。这里的疫情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可不代表你就不会生病。祝融人呢?”
    秦忠志忙作揖答道:“按女郎吩咐的藏好了。女郎……”秦忠志顿了一下,才小声道:“墨曜也跟着来了。在外面跪着呢……”
    檀邀雨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道:“你去换衣服吧。换好了咱们再说话。”
    秦忠志微微叹了口气,未再多言,作揖退下。出了屋子,看了眼正跪在雪地里的墨曜,轻轻摇了摇头。
    秦忠志自然理解墨曜为什么帮着嬴风给女郎下迷药。可为女郎好的事情,不意味着就是对的事情。特别墨曜还是女郎贴身的女婢,若是被别人哄骗……后果不堪设想。
    秦忠志能为她通报一声,已经是仁至义尽,实在无法再为墨曜求情。墨曜见秦忠志摇头,心里也有了准备,只问道:“女郎可说让婢子回去?”
    秦忠志摇头,“那倒是没有。不过也没说不罚你了。”
    墨曜站起身,将腿上身上的雪扫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秦忠志奇道:“你不跪了?”
    墨曜摇头,“婢子自知做错了事。不能跪只在这儿,靠女郎心软再原谅婢子。婢子要去将功补过。”
    秦忠志笑了,“你跟着女郎,这思路也清奇了不少。那你打算怎么将功补过?”
    墨曜想也不想就道:“婢子先去给云道长打下手。您说过,常人要尽量避免触碰得了疫病的人。可方才见云道长给人看诊,都是亲自动手。婢子这就去替他。女郎不想云道长出事,婢子就该帮着她。”
    秦忠志微微点头,“去吧。你自己也小心。”
    两人自院中分开,墨曜去帮云道生。秦忠志则换了衣服又转回云道生的房间。一进门就见檀邀雨正在仔细研究桌上的地图。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作揖施礼后,在邀雨对面坐下,轻声道:“何卢自您走后,就带人连夜赶工,又做了一百架轻弩机,臣已经全都交给崔勇了。按您说的,这次调了两个营的轻骑和弩机营过来,也都跟着崔勇将军的重骑兵队,已经在往河南四镇出发了。只是……女郎您真不打算中途伏击北魏军?而是要同他们正面交锋?”
    檀邀雨的手指轻轻扣着地图,有些无奈,“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种时候,自然是游击伏击效果最佳。只是如今北面的消息全都断了。我们不知道北魏军究竟会走那条道南下,伏击根本是纸上谈兵。若是此时深入北魏境内去伏击魏军,只怕反倒会被对方包饺子。如今稳妥的办法就是在河南四镇附近布局,以逸待劳。”
    秦忠志微微皱眉,“只是四镇附近实在无险可守。况且……我军在经验和气势上,都弱于北魏军。似上次与叔孙建对峙时的顺风局还好。可一旦情势稍有不利,那些没打过几场仗的新兵肯定会因惧怕而自行溃散。”
    救世军如今大部分还是由没有经历过几场战事的仇池军组成。新兵只能打顺风局,这是所有带过兵的人都知道短板。
    而檀邀雨却要带着这群新兵去赢一场敌强我弱的战役。即便是对她十分信任的秦忠志,这次心里也有些没底。
    檀邀雨知道秦忠志心里在担心什么,她将地图掀开,从下面又抽出一张羊皮纸递给秦忠志,“看看这个阵型如何?我们并不需要将北魏军打败,只要拖延他们一些时间。嬴风已经出发去南边刺杀到彦之了。只要耗到我爹取回兵权,剩下的就是怎么咬下北魏一块肉了。”
    秦忠志讶异,“嬴郎君去杀到彦之?他是为……”秦忠志说到一半,将后面“为了您”又咽了回去。这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怕惹邀雨生气,赶紧又低头去看那羊皮纸。见上面将大军分成了三部分,轻骑都安排在两侧,向前探出,而重骑兵队则在中间。乍一看就像只举着两只巨爪的螃蟹。
    秦忠志见了这阵型却并没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更加担忧地指着中间重骑兵的部分问邀雨道:“女郎打算亲自压阵?靠自己与对方力拼?”
    檀邀雨有时候真的不喜欢跟秦忠志讲话,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事情利弊,然后捉住一处痛脚就问你是不是打算做蠢事。
    檀邀雨坐直身子,松动了下有些僵硬地肩颈,淡淡道:“为将者,当身先士卒。况且你也说了,如今的救世军只能打顺风局。所以我只能这样,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压制出一个顺风的局面。这样他们才能有打下去的信心。”
    檀邀雨又托腮,故作轻松道:“更何况,这中间的部分又不止有我。行者楼这么多前辈在呢。一人一掌都能掀飞个前锋军团了。”
    换做别人,听到这话,可能就被邀雨带着乐观起来了,可秦忠志却道:“臣听说拜火教的人已经和北魏军联手了。若是他们的人在军中,您还有几成把握?”
    檀邀雨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她才幽幽道:“若是拜火教的教主不在,我有七成把握能将魏军拖到刘宋援军到来之时。可若是拜火教的教主在……”
    檀邀雨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北边依旧没有消息?这次领兵的人是谁?”
    秦忠志无奈地摇头,“雪实在太大了,信鸽根本用不了。臣虽派人去了北边,却也没什么关于北魏军的情报传回来。怕是他们早有准备……”
    檀邀雨知道,自己这是背水一战了。为了父亲湖陆军的旧部,冒这么大的风险,檀邀雨一时都有些怀疑值不值得。最可气的是,若她这次真能将北魏打败,获益最多的确是一丁点力气都没出的刘义隆!
    知道九死一生,秦忠志不乐观也不悲观,眯着狐狸眼笑道:“女郎既已有决断,臣只能舍命陪主公了。您打算何时启程?臣派人去准备。”
    檀邀雨想了想,“既然不用北上,就还有些时间留给我。先把炳灵寺的事儿处理好了再走。总不能我们对北面的动向一无所知,北魏却能对我们的部署了如指掌。我让你带来的钟鼓都带齐了?”
    秦忠志笑着点头,“这是自然。臣在这方面倒还颇有自信。”
    第五百九十二章 、灵通
    两日后,炳灵寺内开始出现药草短缺的情况。山路被封,又是冬天,炳灵寺内突然多了一万多卢水胡人,寺内的粮食很快就见底了。
    原本云道生的出现,让寺中众人从疫病会扩散,会杀死所有人的的惶惶不安中缓解了过来。没想到才不过几日,救世军想将所有人都困死在这儿的流言就流传了开来。
    寺中的僧侣和信众多是普通百姓,普通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判断,只求抓住一个原因,也不管这个原因是真是假,就固执地相信只要将这个原因解决了,就能万事大吉了。
    而此时,曾经救了他们的云道生就成了要困死大家的原因。
    僧侣和他们的信众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云道生身为一个道士,为何带兵跑来炳灵寺?又为何要费劲周章地救大家,这显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退一步讲,若不是云道生带来的一万人马,大家也不至于冬天里饿肚子。要知道佛寺里的粮食从来都是很充足的。
    有人甚至觉得,允许一个道士住在寺庙内,显然是对佛祖不敬,所以佛祖才会降罪,让他们饱受疫病之苦。此时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疫病在云道生抵达前就已经传播开了。
    檀邀雨对这种流言始终保持冷眼旁观,任凭事态发展对云道生越来越不利。
    檀邀雨对云道生很了解,她清楚云道生的道心绝不会因为旁人的误解就有所动摇,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让云道生看清这世人丑恶的嘴脸,让他不要再这么毫不犹豫地付出。
    如今行者楼的行者们都乔装混在炳灵寺内。邀雨断定,会这么针对云道生的,十有八九是拜火教的细作。只要找出在留言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就能将拜火教的细作一举拿下。
    由于檀邀雨放任不管,事态不受控制地恶化下去。最后炳灵寺里的僧侣和信徒,竟拿着棍棒,围住了云道生住的偏殿,想要将云道生捉住烧死,以平息疫病。
    盖吴和墨曜带人护着云道生。双方人数虽然不相上下,可卢水胡人的装备再不济,也比这群僧侣信徒的棍棒强上许多。若是想制服这些僧侣,对佣兵团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云道生却迟迟没有下令。
    他在僧侣们的包围下,仰天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只是祸起萧墙,百姓何其无辜。还望天尊慈悲,救百姓于水火。弟子愿自此苦修,偿还众生罪孽。”
    云道生冲着天空连喊了三遍后,炳灵寺的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仙乐。仙风吹过,搅动起寺庙上空一阵云卷云舒。当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天空,不知发生了何事时,一阵雌雄莫辩的声音悠扬绵长地响了起来。
    “众生之罪——何用你来承担?”
    这声音十分巨大洪亮,像是来自天外,又似个大罩子一般拢住整个炳灵寺,真切地从寺庙的四面八方同时传来。
    云道生望着那一团被搅动起来的云气,一边感叹师姐的内力又精进了,一边大义凌然道:“弟子所求,便是引领众人追随正道。即便以区区之身,承担众生之罪。即便死后要受尽刑罚,也在所不惜。还请天尊成全。”
    云道生语闭,云团中传来一声洪亮的嘲笑声,“你虽是灵珠转世,如今却也只是肉身凡胎。以你一人之身,如何能承受众生所有罪孽?此寺中人,皆因恶念受罚于此。若想洗涤罪孽,唯有追随救世一途,方可解脱。”
    炳灵寺的僧侣信徒都吓傻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虽然天天跪在佛像前求佛祖显灵,可真见到显灵,特别显灵的还不是自家老大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吓得连喘气儿都忘了。
    云道生也不理会这些人会不会被自己憋死,依旧配合着邀雨演戏,双膝跪地,朗声问道:“救世军乃我道家平乱之军,此寺中人,皆信奉佛法,如何踏上救世之途?”
    “道如何——?佛又如何——?”云端之上再次传来声响,“罪既罪——果亦果。追随正道,安有佛道之分——?”
    云道生朝天空云团叩拜,“多谢天尊指点。”他随后站起身,看向炳灵寺的大和尚。
    炳灵寺的方丈在疫病爆发的最初就病死了,如今寺中大小事,都是由当初跟云道生辩难过的大和尚做主。此时大和尚还处在天神显灵震惊中,突然就听见云道生唤他。
    “大师可愿带众人追随救世,解救万民,赎清罪孽?”
    大和尚愣了。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莫名地就感觉有谁搀扶着他缓缓跪了下去,然后冲天上点了下头。
    大和尚做完这两个动作,自己也懵了……他虽然对天神显灵十分震惊,但方才好像也没想跪来着。结果鬼使神差地,就被人牵着跪了……还点了头……
    他这么一跪,引得周围顿时一片混乱。毕竟大和尚在这炳灵寺中,可以说是代表了佛祖,难道佛祖也觉得他们应该加入救世军?
    混乱没持续多久。毕竟信奉神明的人,没几个有敢跟天意对着干的勇气。很快就有其他的僧侣和信徒也跟着跪了下来。
    云道生没给大和尚反应过来的时间,见众人跪了,他立刻道:“炳灵寺的大师慈悲。也深知道法虽不同宗,却都一心引人向善的道理。”他抬起头,继续向空中的云团道:“大师已经答允救世。还请天尊显现神通,救寺中众人性命。”
    天上的声音却没有回话,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时,炳灵寺四周地面开始震动起来。
    众人惊慌失措地跑出寺外,发现寺庙一圈的土地竟然正自己向外翻卷起来。而泥土的下面,一点点地露出了数不清的草药和食物。像是凭空从地里长出来一般。
    在场的人无不惊喜又畏惧,眼看着面前的草药却不敢轻易上前。直到云道生先一步走过去,拾起一包草药,朝天空叩拜,口念“多谢天尊”后,众人才一窝蜂地涌上去拿草药和食物。
    正当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神色,以为自己得救了,天空上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你们之中有人已罪无可恕,本尊既已现身,便要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一人被无形之力凌空提了起来,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体依旧毫不停顿地向天空升去,最后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云团之后不见了。
    普通的僧众自然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可拜火教留在炳灵寺的细作却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不敢再耽搁,当即四散而逃。可人才刚跑出几步,就被天上落下来的一群奇装异服,青面獠牙的鬼面人给捉住了。
    这群似人非人,死鬼非鬼的鬼面人才一捉住拜火教的细作,就立刻带着细作隐去身形,在普通人看来,就仿佛一阵烟气消失不见了一般,更让在场的僧众觉得玄幻神通,深不可测。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惊恐地大喊一声,人群随声而望,这才发现,原来那群鬼面人并没有全都离开。其中一个高大可怖,周身泛着绿光的巨兽人此时正站在院子中间。
    云层之上缥缈之音又起,“此乃本座麾下神使——本座将他留下,可助你们度过难关——莫要忘记你们今日许诺,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仙乐之音渐渐远去,云团也缓缓散开,似乎是显灵的天神已经走了。
    炳灵寺里的人已经再顾不上讲究云道生究竟是道士还是和尚了,先是朝着方才云团的方向跪拜完,就又去跪云道生,只把他当活神仙一样看待!
    至于祝融,如此长相,更是让众人又敬重又惧怕,若不是还需要祝融帮忙看病,肯定就把祝融放在香案上供起来了。
    云道生知道,檀邀雨怕露出马脚,所以此时应该已经带着行者们彻底离开炳灵寺,朝河南四镇去了。他知道自己如今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尽快将疫病治好,让卢水胡人尽快脱困去帮邀雨抗击北魏军。
    第五百九十三章 、猛将?杀神?
    拓拔焘获悉黄河结冰后,短短三日,就抽掉了三万兵力极速南下。
    拓拔焘在对柔然的一战中,以速战速决的战术大获全胜,因此他现在十分信奉兵贵神速的打法。
    对拓跋焘来说,与其坐在宫中等待更多的的大军调集筹备完毕,拓拔焘更愿意亲自率轻骑突袭。
    而让拓拔焘坚信自己可以以区区三万兵力,就能将河南四镇串糖葫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近日新收获了一员猛将。
    这名叫阿胡拉的猛将来投军时还带着自己的族人。他们自称是北凉以西的游牧部落。由于居住地遭了灾,又受到北凉人驱赶,这才来北魏投军寻一条活路。
    原本这个阿奇力和他的族人在北魏军中并没有受到多少重视。毕竟他们这种出身在镇西军中比比皆是。军中杂胡而地位低微。所以即便是在镇西军中,他们部族一开始也被派去做最苦的差事。
    新兵被老兵打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只是这个阿胡拉居然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带着自己的族人直接撂挑子不干。
    军中刺头也不少见,只是像他们一样一点儿后路不留的也没有几个。
    当时拓拔焘正从各军抽调人马围堵柔然,阿胡拉的部落毫无疑问地被领队的千夫长孤立出去。独自一个部落不足百人堵在柔然人溃逃的路径上,如同一块等着被洪水冲刷走的石头。他们毫无疑问就是去送死的。
    可等大战结束,拓拔焘带人追击柔然逃兵而来时,却看到了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战场上遍地的尸体并不奇怪……只是偏偏他们这里的,死状极其惨烈,鲜少有全尸。死人的血如同河流般一路流淌。
    无论这些血曾经有多么滚烫,最终都在这个部落面前失去了力量,然后被一座尸山一分为二。
    而阿胡拉就站在这座尸山顶上与路过的拓拔焘对望。尸山下面如同枯枝般叉在尸山外侧的手脚,就是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的唯一证明了。
    北魏的军功是以杀敌的人头计数的。第一转军功需杀敌五十,第二转翻倍。而阿胡拉一人,仅在这一战中,便直接拿了六转军功。
    这还不算那些被打碎了头颅的,或是尸身分离的……到最后,根本无人知道阿胡拉这一战中究竟杀了多少人。
    军功意味着每个士卒所能分配到的战利品,所以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对人头的计数都是锱铢必较的。可无论是阿胡拉,还是他的族人,对于战利品的多寡似乎都不在意。仿佛杀人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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