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求见澹台宗主。”
    ·
    静虚山下有个名叫濛川的小镇,食宿酒家,商铺茶馆一应俱全,很是热闹。剑宗禁酒,每到休沐,常有弟子偷溜下山买酒喝,又赶在宵禁前回来。
    闻玉性子虽不喜与人亲近,但并非丝毫不通人情世故。酒桌上她话虽不多,但喝酒却很爽快。原本剑宗几个也都是年轻弟子,不少是见识过她挑线香时蒙眼过剑阵的场面的,再说今天她原本也是靠着实力赢了项远,因此一群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到天黑想起回山时,不少人已然是喝多了。
    于是一群人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走到店门外,闻玉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她也喝了不少,但与另外几个醉成一滩烂泥的酒鬼相比,看上去仍是十分清醒。
    项远不知何时悄悄落下两步,不知不觉和她一块走在了人群最后。
    今天一天闻玉都没找到机会和他道谢,于是这会儿主动开口道:“今天在白鹿岩,谢过项师兄解围。”
    项远一听,不禁笑起来:“温师妹可不要乱说,免得叫人以为我今日是故意让着你。”
    闻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垂眼抿出一点儿微微的笑意,瞧着甚是文静。项远见了,心思微动:“师妹这样一身好剑术为何来九宗却拜了文渊?”
    一开始自然是阴差阳错,不过现在嘛——闻玉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我爹说得不错,我还是应当要读些书的。”
    二人正信口闲聊,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街道上似乎正有人呼救,路人纷纷躲到道路两旁。闻玉转过身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身后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追她。
    那女子原本已陷入绝望之中,忽然瞧见不远处道路中央一群身穿剑宗宗服的弟子格外醒目,一时间如同在绝境中看见了一丝生机,立即奋不顾身地朝他们飞奔而来,一边口中高喊道:“几位师兄救命!”
    听这话竟也是个九宗弟子。
    前面几个还算清醒的回过头,待看清了街上的情形,慌忙将肩上扶着的人扔在一边,立即赶了过来。
    那姑娘一路狂奔,几近力竭,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倒在闻玉怀中之后,不等她细问,便忙回头指着身后:“……那几个人想要杀我!”
    闻玉抬头朝她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真看见了几个手握刀剑的凶徒,不知是何来历。他们一路追到这儿,见势不对,交换了一个目光扭头就跑。
    闻玉将怀里的姑娘交给项远,沉声嘱咐道:“你们带她回去,我去去就来。”说完不等项远反应过来,也立即起身追了上去。都缙在沂山就已经见识过闻玉独来独往的行事作风,反应比旁人都快,她刚起身,他也立刻跟了上去。
    余下几人慢了一步,又不能放着路边那几个烂醉如泥的同门不管,只好留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项远扶起坐在地上的女子,见她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将她带到一旁休息。好言安慰许久,终于等她平静些,才轻声询问道:“姑娘莫非是九宗弟子?那群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那姑娘抚着心口,一口气缓过来后才渐渐感到一阵后怕,带着哭腔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我是今年刚考到山上来的,那群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我……呜……我是一个人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几个剑宗弟子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到底是项远笨嘴拙舌地劝道:“放心,你如今遇见了我们,就不会有什么事了。我们必定将你安然无恙地送上山去,不过你须得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哭了一阵总算好了些,听见这话,不大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小声应道:“我……我叫温如玉。”
    ·
    闻玉追着那几个人影到了一条小巷,这镇上她是第一次来,加上夜色已深,几个拐角之后就将人给追丢了。
    等她不知不觉走进一个死胡同,才发现自己大约是中了那几人的圈套。闻玉掉头正要从狭窄的小巷子里退出来,一转头果然瞧见正前方走出两个黑影,再看左右两边,又有两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对方一共四个人,将她围堵在巷中,渐渐以她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闻玉也不再后退,索性站住了打量着来人。
    站在西边的是个胖子,以为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于是粗声笑道:“这小姑娘胆子不小,一个人敢来送死,这会儿怎么没响动了?”
    四人中为首的似乎是个干瘪的小老头,那小老头眯着眼上前几步,露出一丝叫人不适的假笑:“小姑娘别害怕,我们乌山四佬最是讲道理的人,只要我们问你话,你乖乖答上几句,保不准就留你一条性命。”
    闻玉没听说过乌山四佬的名号,不过只瞧着他们那样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好奇他们的目的,于是假意配合道:“你要问什么?”
    那小老头问:“小老儿见你这身衣裳,你可是九宗文渊的弟子?”
    “是又怎么样?”
    “哈哈,文渊好啊,”小老头笑起来,“那你一定认识那文渊的卫嘉玉了?”
    闻玉一听见卫嘉玉的名字立即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老头捋着胡子:“我听说卫嘉玉有一柄好剑,通体乌黑,削铁如泥,可有这么一回事?”
    闻玉脑海里灵光一闪:“你说闻道?”
    “对,就是它!”小老头一听也来了精神,满面红光地盯着她,“这么说来这把剑当真在他手上?”
    “你们想要闻道?”
    “少啰嗦!什么时候有你问话的份?”一旁的胖子恶狠狠地盯着她说,“我们问一句你就答一句,再有一句废话,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闻玉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握住了袖刀,表面上又装得老实:“我只是奇怪谁告诉的你们闻道在他手上。”
    听她这话好像背后另有隐情。小老头眯眼审视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嘉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着一把剑干什么?这把剑自然不在他手上。”
    “那这把剑在哪儿?”
    闻玉眼珠子一转,还没应声,北边一个大个子已经按耐不住,急惶惶道:“大哥,我就说赤面鬼那小子给的消息多半是假的,那把剑必定还是在小秋水剑手里!”
    南边一个沙嗓子,听了这话却说:“你们真觉得刚才那个女人是小秋水剑?我看她可是连半点武功都不会。”
    胖子暴躁道:“你没听见她刚才说她叫温如玉?赤面鬼那家伙说了,小秋水剑就在这山上,这山上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温如玉?”
    “都说了赤面鬼的消息不可靠!”
    “这镇上来了这么多人,可只有他潜入过山里,他的消息不可靠你的消息可靠?”
    ……
    几个人七嘴八舌,如同三百只鸭子在耳边一般聒噪。闻玉从他们的对话间敏锐地抓住了“温如玉”、“小秋水剑”几个字眼,还没想明白这背后的关系,就听那小老头突然间脸色一沉,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
    周围三人听见这啸声一时间全都露出惊恐的神色,随即连忙伸手捂住耳朵,可还是几乎站不住身子,只能靠着墙壁才不至于跪倒在地。就连闻玉听见这啸声也只觉得体内一股真气动荡,胸肺都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她忙定住心神,默默调理内息,关闭五感隔绝啸声,才不至于受到内伤。这样过了片刻,等啸声停下,在场几人神色皆是一松,那剩下的三佬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巷内只剩几声粗喘,却再没人敢多嘴。
    暗巷中小老头已换上一张阴冷面孔:“我不管什么温如玉还是冷如玉的,只管将人杀了就是。反正鸳鸯楼的赏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只要能带回闻道,就能领到赏金。这把剑在卫嘉玉手里就杀卫嘉玉,在小秋水剑手里就杀小秋水剑。小老头就不信,他们能一辈子躲在山上,再也不下来了。”
    他说完这话又看向闻玉,此时再看他一张假惺惺的和气面孔上,眼底分明是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小姑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那把剑你说究竟在谁手上?”
    闻玉垂着眼,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小老头一顿,又朝她走近一步:“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得有命去取!”站在暗巷里的女子猛一抬眼,如寒潭一般的眸色中一抹厉色一闪而过。小老头大吃一惊,千钧一发之际飞身后退,可闻玉手上动作更快,右手刚一抬起,一抹寒光便划破了夜色,瞬间在他喉咙上割了一刀。
    这一刀没能立即要了他的性命,只在他脖子上割开一道血痕,乌山四佬其他三个终于也反应过来,立即要上前帮忙,可因为先前那一声尖啸,几人内力受损,动作不免迟缓许多。
    正在这时,都缙也终于找了过来。方才那声尖啸叫他循着声音终于找到了他们,此时见巷中情势紧急,顾不得别的立即上前和另外几人打作一团。
    小老头捂着脖子,发现自己阴沟里翻船,气得双眼赤红。一时双手如勾状,朝闻玉猛地扑去。他看着身材矮小,倒也有几分本事。闻玉同他拆了几招,见身后都缙以一敌三已有些吃力,只能先转身拉他跳上屋檐:“快走!”
    “想走?”小老头见他们要跑,如何肯放过他们两个,立即仰头又是一声尖啸——这一回声音更为尖利,叫得人头疼欲裂。
    另外三佬见他仰起脖子,已慌乱地退开了两步,没想到这时,闻玉一转身从屋檐上如豹子一般朝巷中之人飞扑而下,竟是拼着耳膜震裂,五脏受损,也要取走他的性命。
    于是那乌山四佬中的“仰天啸”双目圆睁,一声尖啸陡然失了力气,临死前只看见夜色下女子如山间猛兽转眼将自己扑倒在地,几乎同时手起刀落,短刀瞬间扎透了猎物的喉咙。
    一股鲜血喷溅出来,另外三人还未回过神,蹲在尸体上的人已经拔刀重新站了起来,又一个飞身跃上屋檐。三人站在墙边,一时间只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漫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无人敢追上前半步。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道歉
    文宣殿外一场春雨下到半夜才渐渐停了。
    侧殿几个身影跪成一排, 都缙脖子上一颗脑袋摇摇欲坠,已是打了几轮的瞌睡,忽然瞧见文宣殿殿门开了。夜色中只见几个长老鱼贯而出, 看样子今晚的事情已是有了结果。
    他忙伸手捅了捅身旁的同伴,一排已经跪得七倒八歪的少年郎一激灵, 忙又端端正正地跪好, 一边悄悄留意着正殿外的动静。
    澹台霜出来得最迟, 身后跟着卫嘉玉。夜色昏沉中, 只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站在灯下,也不知在说什么。一群人恨不得自己这会儿生了千眼千耳, 好听清不远处二人的谈话声。
    不过没等听到什么, 石阶上站着的青衣女子忽然转过头, 朝着侧殿看了过来。几人顿时又缩起脖子, 老实得如一只只鹌鹑。隐约瞧见她忽然转身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皆是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夜犯宵禁,下山喝酒, 按宗门规矩当领十鞭。”三步远外,澹台霜看着跪成一排的几个少年冷声道。
    几人耷拉着眉眼, 没人敢吱声顶撞。
    不过那女声一顿, 又接着说:“念你们今晚路遇不平,出手相助, 还算有些胆魄。功过相抵, 明日自去领三鞭小惩大诫, 现在滚回白鹿岩睡觉。”
    几人一愣, 疑心自己听错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 忙大声道:“多谢宗主!”
    澹台霜说完这话,也不再看几人的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文宣殿。都缙他们几个一时不敢立刻起来,直到确定青衣女子已经走远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正好这时,卫嘉玉也已经走到近前。都缙眼前一亮,忙喊了一声:“卫师兄!”
    见男子果真停下脚步,都缙忙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同他打听道:“方才在里头宗主他们可是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温……闻姑娘?”
    “她没事。”卫嘉玉没有透露太多,“我听说今天是你及时赶到,才拦住了乌山四佬将她带出来?”
    都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没帮上什么忙,倒是闻玉为了我,差点受伤。”
    他虽这样说,卫嘉玉还是冲他点点头:“时候不早,你们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也提着灯笼离开了文宣殿。
    一旁其他人听他们这番对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别扭,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还是其中一个最先反应过来,一脸古怪地瞧着都缙问道:“你觉不觉得卫师兄这次回来,像是好亲近了不少?”
    ·
    夜里的龙吟潭十分安静。
    卫嘉玉提着灯笼走到一个黑漆漆的小院外。院门紧闭着,屋里没有点灯,看样子住在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夜里安静,敲门声便格外清晰。里头有一会儿没有动静,过了许久才听见趿着鞋底的声音。院门被拉开了一小道缝,卫嘉玉低下头,便瞧见门后面探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小脑袋瓜。幽幽揉着眼睛见到是他,嘟囔道:“你夜里不用睡觉吗?”
    站在门后的男子装作没有听见:“她怎么样了?”
    “刚睡下,不过你敲门声再响一些就能把她吵醒了。”小姑娘小声抱怨道。
    卫嘉玉没有还嘴,只问:“药宗的先生看过她的伤势之后怎么说?”
    幽幽打了个哈欠,回忆道:“没受什么内伤,不过耳朵上了药,可能得有几天听不清声音。”
    乌山四佬中的仰天啸最擅尖啸,啸声一起,一丈内生人勿近,否则轻则耳膜震裂,重则五脏俱损。卫嘉玉听说闻玉耳朵受伤,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原本是打算过来问一句便走的,这会儿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才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幽幽揉眼睛的动作一顿:“这可不大好。”小姑娘仰头看着他,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要么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卫嘉玉垂着眼示意她问。
    幽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含蓄道:“你和闻玉究竟是什么关系?”
    卫嘉玉没有正面回答:“她是怎么说的?”
    “她只说你是她哥哥。”幽幽虽问得一本正经,但语气里还是难掩好奇,“你怎么说?”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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