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玉出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于是问道:“你喜欢这个?”
    “我打猎的时候用过跟这个差不多的,不过这个坏了,买回去也没什么用。”
    卫嘉玉从她手上将东西取过来,他生得一双修长又漂亮的手指,袖箭在他指尖变戏法似的翻来覆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动作的,似乎只是拨了拨里头的弹片,便听那铜管发出一声轻响。
    “里面少了一个弹片,换上就行了。”
    闻玉有些惊讶:“你会修这个?”
    “九宗要学的东西庞杂,这机关不难,再复杂一些我就不会了。”也不知他这话到底算不算谦虚,“你要是想要,我可以修好了给你。”
    他们在店里正说着话,忽然听外头一阵嘈杂声,引得不少人出门张望。
    二人走出店门,发现街上不少人围在一起,地上倒着一个男人,像是忽然晕了过去。路过的觉得奇怪,上前将人翻过来,探了下鼻息,发现竟是已经死了,引得周遭议论纷纷。
    很快有人跑去报官,几个好心的要将尸体搬到一旁,合力上手去抬时,其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他……他耳后有红点!”
    原本还围在周围的人群霎时间作鸟兽散,一丈之内竟无一人敢上前。
    闻玉眼尖,听人喊出那句“耳后有红点”之后,定睛看去,果然见那具死尸身上右耳后有一颗朱砂点上去一般的殷红小痣。
    “那红点是什么意思?”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听她这么一问,便知道她是最近才来的金陵,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城里最近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庄家摇骰,阎王不留’。那耳后有红点的,就是庄家的骰子,要是一不小心,叫那骰子沾上,下一个死的,说不准可就是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卫嘉玉立即想起那天在江边,突然失心疯一般举刀杀人的那些人,那时岸上也有人喊了声“骰子”,莫非这背后都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叫骰子?”闻玉又问。
    那人回忆道:“起先城里有几个流浪汉死了,这几个死了的耳朵后都有红点,有些只有一颗,有些是两颗……最多的一个有六颗,这不就跟骰子上的点数一样?所以,城里管这群耳后有红点的死尸叫做骰子,管那下毒的叫做庄家。可是到现在,快死了十几个人了,还是没人知道那背后的庄家是谁。”
    说话间,官府的人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这情况已不是第一回 了,官差也有经验,他们个个穿得严严实实,布巾蒙面,恍如抬着的是具染了瘟疫的尸体,将人一放上担架,便用白布盖上,随即将人群挥斥开。有人在尸体躺过的地方用艾草熏了一遍,没过多久,这路上才又重新恢复正常。
    人群刚散开,便有几个绕山帮弟子追到这儿,似乎刚得信赶来。打听到尸体已经叫官府带走,脸上不禁有些失望。
    闻玉认出其中一个是那天晚上在江边跟着卞海来跟她道谢的,正巧对方也看见了他们,面上露出几分惊喜:“姑娘怎么在这儿?”
    “恰巧路过。”
    几人聊了两句,才知道绕山帮最近也在查庄家的事情:“帮里前两日也有人成了骰子,卞老大疑心他们是被人下了蛊,叫我们来打探一下情况。”
    卫嘉玉:“为何这么说?”
    “三十年前,闽南一带有个叫做深水帮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帮里的弟子相继暴毙,当时那些人死时也是耳后有红痣,据说是中了滇南一带的苗女才会喂养的情蛊。卞老大疑心如今城中发生的命案与三十年前的事情有关,这才叫我们来查看情况。”
    深水帮的事情卫嘉玉也听说过。传说滇南的深山之中有苗女饲养情蛊,等情蛊养成,便悄悄下在情郎身上。若是对方变心,那情蛊就会取走他的性命。不过少有人真正见过情蛊,即便是有,也无从验明真假。还是要找到背后的真凶,方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了。
    和绕山帮弟子分开之后,二人朝着路边的马车走去。二人一前一后上车时,闻玉还在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以为自己中的思乡已是足够奇特的毒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情蛊这种东西。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跟着卫嘉玉上车,一抬头忽然瞧见男子弯下腰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顺着脖子往上,耳后一点殷红格外醒目。
    闻玉怔了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卫嘉玉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见她眉头紧锁,目光凝重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你怎么了?”
    闻玉忽然探身过来,撩开了他耳边的碎发。卫嘉玉下意识闪避,却叫她强硬地堵在了车壁旁,倾身凑近,伸手在他耳后轻轻摩挲几下。
    那块皮肤太薄了,几乎一碰就叫他感到身上热了起来,尤其是她毫无邪念,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呼吸却快要顺着他的脖子没入他的衣领时,卫嘉玉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哑声道:“到底怎么了?”
    “你耳朵后面一直有颗红痣吗?”
    第47章 第二晚·生(一)
    卫嘉玉回府后, 才听说万学义回来了,于是他回屋换了身衣裳,转头去了卫灵竹的住处。
    等走到院外, 便听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这才发现万鹄与万雁也在。一家人坐在堂中不知说起什么, 还未走近就能感到满屋子的其乐融融。卫嘉玉迟疑了半刻, 站在院外等里头的笑声歇了, 才往里走。
    卫嘉玉幼年在长安的时候, 并不喜欢卫家的那些人,不过那时候他有闻朔, 他那时以为父亲是他永恒的盟友, 因此并不觉得孤独。之后来到金陵, 万鸿虽时常对他阴阳怪气, 但他还有卫灵竹。
    可是很快卫灵竹便有了身孕,等他几年后从九宗再次回到这里时, 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发现自己并不比五岁时在卫家的境遇要好, 他失去了他的父亲,也失去了他的母亲, 血缘没有给他带来什么, 反而带走了他许多的东西。
    像如今,这屋里的四个人中, 有三个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 但是当他出现在这儿的时候, 依旧感觉到孤身一人。
    坐在屋里的万学义见到他站了起来:“嘉玉来了!让我好好看看, 可是也有两三年没有见你了。”他脸上笑容满溢, 到他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不满道,“比上回下山时好像又瘦了许多。九宗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太辛苦了?”
    卫灵竹在一旁笑道:“在山中本来也是为了历练,难道是让他去享福的吗?”
    万学义佯装怪罪:“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去了谁家不得当个宝贝,就你这个当娘的一点儿不知道心疼。”
    万学义拉着他说了几句闲话,他这几日都在府衙处理公务,卫嘉玉问道:“可是因为西风寨的事情?”
    此事正是万学义近来的一桩心事,只见他眉头紧锁叹息道:“这群人多是亡命之徒,又很熟悉山中地形,狡猾多端。我曾派人好不容易潜入山寨,但都有去无回,实在难缠。嘉玉可是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群贼人?”
    卫嘉玉想了想:“要是方便我想看看这群人的卷宗,还有金陵周边的山势地形图。”
    万学义眼前一亮,大笑道:“好,这个简单,我明日就叫人翻出来给你。你心思缜密,必定能想出法子!”
    卫嘉玉还没做声,一旁的角落里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哼,万鹄撇开脸,神情几分不忿。万学义扫过一个眼刀:“你哼哼什么,你就说从小到大你哪一点比得上你哥哥?自小读书,府里请来凡是教过嘉玉的先生过后教你,有哪个不摇头叹气?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这些话万鹄从小听到大,他和卫嘉玉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于是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免不了将他与卫嘉玉比较。尽管他还没出生,卫嘉玉就已经离家,但是从他记事起,这个同胞兄长的种种过人事迹始终伴随着他直到今天,仿佛人人都在可惜,刺史府的小公子是他而不是卫嘉玉。
    万雁在一旁及时道:“爹这话有失偏颇,像二哥这样的天底下能有几个?何况先生也说了,三弟最近这段时间读书也用功许多,将来也会有大出息的。”
    “你别替他说话,我一早听说我出去头几天,他就跑去外头找他那帮狐朋狗友,还是你去上门把他拎回来的,有没有这事?”
    不知哪个嘴快的,竟是连这事都跟他说了,见万雁哑口无言,万学义脸色又黑了几分:“还说不是个混账东西!好的半点没学到,纨绔子弟的做派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你要这么看不上我这个儿子,你就认他做你儿子好了!”万鹄到底年少气盛,终于跟着站起来口不择言道,“你倒是巴不得有这么个儿子,可人家自己有亲爹,看得上你吗!”
    “你——”万学义气得脸色涨红,抬起手一巴掌就冲万鹄打了过去。
    他这一巴掌落下,一屋子的人都惊了片刻。
    “你干什么?!”卫灵竹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查看万鹄脸上的伤。
    万学义刚才叫他气昏了头,这会儿见他脸上的掌印心里也很后悔。他自己军营出身,是个粗人,但是几乎没对孩子动过手,每回万鹄犯浑,都是卫灵竹拿着竹条抽他。今天也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竟然没有控制住情绪。
    万雁慌忙吩咐下人去拿药膏,万鹄叫他这一巴掌打懵了,等回过神,站起来大喊:“你打我?你凭什么为了他打我?”
    万学义冷着脸,不肯说上一句软话:“就为你敢这样跟你哥哥说话,我这一巴掌都算轻的了!”
    “他算我哪门子哥哥!他都不姓万,他从小到大见过我几回?他回来这府上人人都不自在——”
    “万鹄!”卫灵竹呵斥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难道不是吗!他回来有谁真的开心?!”
    卫嘉玉静静站在堂中,像个沉默的旁观者。这屋里吵成一团,好像因他而起,但又好像与他无关。但是万鹄有句话说得不错,他回来这府里,谁都不自在。
    他正出神,又见万鹄转过脸看着他,目光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利剑:“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你就要死了。”
    他这话一出,不只是卫嘉玉,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卫灵竹冷着脸道:“你胡说什么?”
    少年因为快意,面目都显得有些扭曲起来,冷笑道:“你不相信,看看他右耳后面,看看他右耳后的红点,我也想知道他还有几天好活。”
    卫嘉玉站在原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卫灵竹盯着他,脚下调转了步子朝他走来,语气有些迟疑:“阿玉——”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退。他好像一脚踩在了身后的门槛上,身子倒了下去,快要落地时,躺在床上的男子猛地睁开眼——
    屋外艳阳高照,秋高气爽,原来又只是一场梦而已。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到金陵后第二次做这样古怪的梦了。梦中的一切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却也并不完全一样。
    卫嘉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下去,感觉心跳终于渐渐平稳,他走到镜子旁,抬手摸了一下耳后的皮肤,隐约能摸到一颗小痣,皮肤底下有什么“突突”地跳动着,应和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外头有人敲门,卫嘉玉刚一打开房门,便瞧见闻玉站在屋外。她一进门,二话不说先掐着他的脸看了眼耳后,见那上头依然只有一颗殷红的小痣,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嘟囔道:“……看样子果然是原本就长在上面的。”
    卫嘉玉有些无奈,正要抬手说些什么,忽然听院外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二人转头看了过去,才发现万雁站在外面。她瞧着眼前这一幕,大约以为自己撞破什么,尴尬道:“我是……来找二哥。”
    闻玉没意识到他们二人的动作多么引人误会,只觉得这万小姐神色古怪,于是默不作声地收回手,退到一旁,却并没有回避他们对话的意思。
    万雁定了定心神才道:“二哥,鹄儿又跑出去了。”
    她说完这句话,见门里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他昨天从府里出去,一晚上没回来。我派人去他常去的地方找过,听说有人见他去了孤树巷的德兴赌坊……我担心他出事,不知道二哥有没有法子能找他回来?”
    城西的孤树巷是金陵城中一处鱼龙混杂的地方,许多赌坊青楼,跟里头的人打交道没点门路,去了也是白费力气。万雁是快要出嫁的小姐,去那儿终究不太方便,她又不敢去找卫灵竹,思前想后还是只能来找卫嘉玉。
    卫嘉玉听她说完,有一会儿没说话,万雁有些不安:“上回鹄儿……”
    “我知道了,”屋里的男子打断她,“我会想法子的。”
    万雁见他神色还是淡淡的,但听他肯答应,还是松了口气:“多谢二哥。”
    走出院子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秋天的日头下,门边的女子转过身去仰头不知同眼前的男子说了什么。男子低下头,几不可查地轻轻牵动一下唇角,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万雁很少见到他笑,和万鹄不同,万雁对卫嘉玉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并没有那么排斥,但要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那也是没有的。她记得小时候,她对卫嘉玉是有过憧憬的。万鸿虽然也是她的兄长,但是在府中并不经常露面,而且对他们的态度也很疏远。万雁那时候有些怕他,因此听说自己还有个天资过人的兄长时,曾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充满了好奇。
    之后卫嘉玉寥寥几次下山,确实也如传闻中那样,温文尔雅是个理想中的哥哥,可惜她那时候已经长大了,再难对他生出什么亲近。何况万鹄对他始终抱有强烈的敌意,每回卫嘉玉回府,都要惹的阖府不宁,卫灵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渐渐的她对这位少来的兄长也生了几分隔阂。
    她原本以为他生性淡漠,但想起方才无意间闯入院子看见的画面,站在门边的女子一手搭在对方肩上,另一只手放在男子脸上,细长的手指没入他耳后的乌发,二人靠得极近,仰头的动作如同索要一个吻,叫人看了脸热。
    她又想起昨天在竹园的情景,不免多想:卫灵竹知道这些吗?
    因为这一走神,她在院门外停驻的功夫不免久了一些,倏忽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万雁一抬头,正对上门里男子的目光,沉沉如夜色,带着几分冷意,叫人心中发慌。
    万雁像是故意窥探却叫人抓了个正着,匆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第48章 第二晚·生(二)
    德兴赌坊是孤树巷最大的一家赌坊, 有人在这地方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地方倾家荡产。赌坊一共两层楼,一楼人最多, 玩得花样也多,一进门就能听见里头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仿佛能将屋顶都掀翻了。
    闻玉跟着卫嘉玉在一楼粗粗看了一圈, 没发现万鹄的影子:“你确定他在这儿?”
    卫嘉玉没作声, 领着她朝二楼走去。楼梯口站着个小厮, 客客气气地拦下了他们,显然并非所有客人都能上楼。卫嘉玉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递给他, 小厮接过来一看, 发现竟是金陵城中一家商行的玉牌, 顿时换了副脸色:“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二位楼上请,打算玩些什么?”
    “不必麻烦, 我们来这儿找个人。”卫嘉玉将玉牌收起来,“万府的小公子可来过这儿?”
    这金陵城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不少, 万鹄绝对算排的上号的,那小厮听说他们是来找万小公子的, 一时又露出几分迟疑:“这……二位找万公子有事?”
    卫嘉玉只说:“我受府上所托, 前来找他回去。”
    他没言明自己同万府的关系,那小厮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只好道:“这样, 二位跟我来吧, 不过万公子要是不愿见你们, 可也万万不要为难小人。”
    二人一同沿着楼梯上楼, 从二楼往下看, 能将整个赌场尽收眼底,四周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叫嚷声。
    闻玉从前来过一回赌场,小时候闻朔教她听声辨位,就是从听骰子开始。父女俩坐在院子里,轮流摇骰子,然后叫对方猜自己手里的点数。闻玉起初总是赢不了,等后来练得日子久了,便能同他打了个来回。等她大到能自个儿进城卖货时,闻朔就带着她去了一趟赌坊。父女俩带着十两银子进去,输了个精光出来。最后拿着身上的最后几个铜板去隔壁面摊吃了碗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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