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人的体温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但从昨天晚上一直持续到今天中午的精神紧绷,滴水未进,加上刚才经受的各种恶劣折腾,他仍眼尾通红地蜷在她怀中,皱眉睡得昏沉。
    覃与刚动了动被他抱住的胳膊,对方就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肌肤相贴处融开的暖仍旧未能消除她情欲退却后铺陈于眼底的冷,她看着那些自己刻意留下的痕迹,视线重新落回宴倾苍白的睡颜上。
    这朵她精心培育的花,最终还是从枝头义无反顾地落到了她手中。
    他陪在她身边叁年半,除开最初的半年,后面的叁年时间她甚至慢慢地都不再掩饰自己恶劣糟糕的个性,对于她的本性,他应该是离得最近,也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
    可无论她如何试探,他始终都羊羔一般柔顺而沉默地接受,一次又一次地让出底线供她挞伐。
    她一面期待着他永远的忠诚驯服,一面又盼望着他猝不及防的叛逆反抗。
    在他身上,她永远有着相伴相生的矛盾心理,而他,就像最宽容无私的海,无论她向他灌输了什么,他都包容且甘之如饴地尽数消化。
    他明明最清楚她的危险可怕,却从未有过一刻产生过哪怕一秒钟逃离她的想法。
    他像是自她脚下生长的影子,无论她如何无视、践踏,都紧紧牵连住她,陪伴住她。
    覃与闭了闭眼,只觉得胸口好不容易停歇的两道意志这会儿又开始热火朝天地争斗,激得她整个人混沌不堪,郁卒烦躁。
    她再次尝试着将胳膊抽出,仍旧被宴倾更紧地抱住。
    似乎唯有在熟睡时,他才会展露出孩子一般最真实的一面,顺从心意地黏住她,不管不顾清醒时的分寸感。
    心中的烦躁叫嚣着,似乎要从喉咙眼怒冲出来,她伸出的另只手在挥向宴倾脸颊不过一公分处堪堪停住。
    覃与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换上轻柔的力道覆上他脸颊,低哄道:“乖,松手。”
    睡梦中的少年好似被这样叁个字轻易安抚,紧皱的眉头松开,箍住覃与胳膊的两条手臂也听话地放松了些。
    覃与静静看了他两秒,而后果断抽出胳膊掀开被子起了身。
    小沙发上的两套校服凌乱地堆在一起,她抽出第一件穿上身时才发觉自己错拿了属于宴倾的那一件。
    肩膀和袖长都空出一截,她好似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宴倾的修长与高大。
    为什么他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她却从未察觉到他到底有多高呢?
    是觉得无关紧要,还是日日相看早已习惯,抑或是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对他产生了印象的定格?
    覃与侧过脸,嗅了嗅衣领处传来的熟悉香气,确实是她惯用的香水味,熟悉到都已经无意识忽略掉了。
    她记得这款香水价格不菲,按照她故意克扣宴倾的零花钱来算,他应该是存了好几个月才买的同款。
    覃与抓着衣服的手指缓缓收紧,心底有种莫名的情绪一丝丝渗了出来。
    酸酸的,麻麻的。
    她知道宴倾总在模仿她。除却她给他的那些固有的标签,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观察她,然后模仿她。无论是房间布置,还是饮食偏好,他在繁杂的学习之余所剩不多的空闲时间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她。
    哪怕是全程没有任何交流的练琴或是看书,他都能够很专注地看她很久,一个字也不用说,就那样,痴痴地看着。
    她以为他观察她只是因为她故意刁难他的那个指令——伪装成女生陪在她身边,而正巧,离他最近的只有一个她而已。
    可事实上,他过往耗费在她身上的观察并不是为了学习如何伪装女生,而是出于对她的喜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迷恋?
    覃与眸光微闪,试图回忆起他最初用那种眼神看着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那种纯粹的、赤诚的、闪闪发亮的眼神。
    “我叫你艳艳好不好?”那是捡到他的当晚,洗漱干净的小猫怯怯站到了她的跟前,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惊惶未定,青涩又拘谨的花枝就冲着她摇动了自己的嫩叶。
    他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然后抿着唇对她柔软微笑:“好。”
    明明温暖如春的房间,覃与却生出一种赤身站在凛冽北风中的错觉。
    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如今对异性好感如此敏锐的察觉力,更因为脑中多出的那一段莫名其妙的剧情而对所谓恋爱,所谓一见钟情尤为抵触,彼时的她,虽然已经成为覃家独一无二的主人,但实际上行为心理都更偏向于顽劣的孩子。
    她没有意识到。
    而当她升上高中,将所谓的剧情忘得差不多时,她已经习惯了身边的宴倾,就像习惯了她喜欢的那款香水味道。他对她而言,是刺激值无限趋近于0的存在,无法像许骋、沉胤这些陌生人一样给她带来属于异性的情绪刺激。
    她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想着将他据为己有,但那种占有欲,和对一只喜欢的宠物、一个新奇的玩具是没有区别的。
    毋庸置疑,她是喜欢他的。若非如此,她完全没必要将他留在身边。
    可那时候,她的喜欢是任性的、猎奇的、情绪化的、孩子气的,不存在任何异性之间的暧昧旖旎,是除了亲情以外的笼统偏爱。
    换句话说,她遇到宴倾太早了。
    早到她还没发展出对异性的关注,他就过早地来到了她身边,而长时间的陪伴,又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他。
    哪怕后来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他的迷恋、挣扎、痛楚与自我厌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应他,因为在她眼中,他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宠物,就是玩具。
    人会爱上自己的宠物吗?当然不会。
    可以是对宠物的爱,但绝不会是对异性的爱。
    这或许就是她到今天才真正意义上动了宴倾的原因。
    她用他一直渴求的东西来惩罚不听话的宠物,希望在这个不合格的玩具回厂重塑前彻底将他击垮,然后抛弃他,将他送去眼不见心不烦的大洋彼岸。
    她对他的腻烦,当真只是因为他的不服管教,还是因为她迟钝地察觉到了从初遇起就落叶一样堆迭至今的不对劲?
    换言之,她急于毁灭的,究竟是不听话的作品,还是自己对宴倾感情上的变化?
    她如此冷漠又善变,为何单单在宴倾身上耗费了叁年多的关注?
    她明明不在意他对她的那些炽烈情绪,为何又接二连叁地刺激到他失态?
    或者问题回到最初,她明明只是将他视作一只有趣的宠物,为何又非得逼着他伪装成女生时刻陪着她?
    或许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最初,她对他的那种占有欲就掺杂了一丝她都未能觉察到的其他感情,而伴随着时间渐久,她对情感的划分越来越精细时,那丝别样的感情就被捕捉到了。
    细微到只有潜意识才觉察,从而做出了一系列违背她淡漠天性的行为,而这种种行为,都被那两股相伴相生的矛盾情绪极好地包装了起来,连她自己都骗了过去。
    如今误打误撞,她和宴倾越了线,主人和宠物的身份被彻底打碎,那丝和恶意一起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也随之重见天日。
    过往的一切,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之所以多管闲事地救下宋赟,是因为他的倔让她想起了初遇时的宴倾;她能维持对许骋的微薄兴趣,是因为他看着她时那双亮晶晶的眼;她喜欢周放对待学习的专注与认真,所以从不曾真的对他越界;她被沉胤的冷傲吸引,却尤其爱看他情浓时靡丽的眉眼;她对故意引起自己注意的邱让产生兴趣,期待着他更多的小心机;她逗弄故作姿态装淡定的胥燃,热衷于把玩他那一头顺滑长发……
    这些让她产生情绪波动的异性身上,她最喜欢的点,都有宴倾的影子。
    初遇时的心动,在这叁年多的潜伏期间,不断地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着它的存在,只不过时到今日,过往坚固的关系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分崩离析后,她才终于发现。
    她对宴倾的喜欢,并不仅仅只是对一只顺眼宠物、一个新奇玩具的喜欢。
    她转头,看上床上昏沉睡着的少年,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盘亘在她心头的两种矛盾心理。
    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善恶,只是孩童的恶劣心性和尚未意识到的喜欢在交锋作祟罢了。她的凉薄本性,让她想要摧毁他骨子里的傲气,这是破坏欲;她对他的喜欢与兴趣,让她想要护着他无虞盛开至最美的模样,这是保护欲。
    原来,她一直是喜欢他的。
    可,那又如何呢?
    哪怕潜意识作祟,将这种喜欢投映在各种人各种事上,也无法证明十叁岁那年无意识的心动就一定正确强大。
    她不过是纵容它无声无息留在心底叁年半而已。
    对于她的人生而言,区区叁年半算不得什么,尤其是,这种微弱到叁年半才被她看清的喜欢。
    她确实遇到宴倾太早了,可换个思路,纵是她觉醒了对异性的情感后再遇到宴倾,她或许压根就不会做出和十叁岁的自己同样的选择。
    她不会心血来潮地下车去便利店买那罐冰可乐,也不会注意到大雨瓢泼的巷子里有人正在被欺凌,哪怕真的都按照当时的情况一样发展到她注意到了被踩在泥水里的花蕾,她也不太可能像十叁岁的自己一样被那点怦然心动促使着贸贸然上前救人了。
    一切,从起点开始,就有了无数种截然不同的走向。
    或许她和宴倾之间,只注定了那个点的相遇,就好像两条交叉的直线,有且仅有的一个交点,再往前或者再往后,就永无交汇的可能。
    哪怕再遇到,他也不会是属于她的那个宴倾了。
    “宿命吗?还真是浪漫呢。”
    覃与轻笑一声,脱下不合身的衬衣,换上了另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衬衣。
    可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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