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先生头裹青巾,面色皎然,文质彬彬,一副蕴藉儒雅的书生模样。因为追赶他们,发丝都奔得散乱了。
    他站定,气喘吁吁地道,“草民拜见二位贵人。”
    温初弦不明情状,谢灵玄打量他,浅浅地点了下头。
    话本先生鼓足了勇气,径直说明来意,“二位是谢府的贵人吧?草民斗胆,想记述您二位的爱情故事,写成话本,传扬出去,流芳百世。不知二位贵人可否说一说是如何相识相知到相爱的?”
    作者有话说:
    好事者出场
    谢灵玄:不接受采访,gun
    第38章 欺负
    这一问多少有些唐突, 谢灵玄支颐不语,温初弦未得他授意也没有多言。
    凭地位而言,谢灵玄是长安城有名的贵族, 和话本先生这种贱籍小民根本没有交集。
    但对于话本先生来说,收集故事乃是天性。
    他已经穷困潦倒多时,好不容易在此遇见长安城有名的才子佳人, 灵感忽生,想着若能把谢氏夫妻的故事写成话本,必然可以大赚一笔, 摆脱现下的窘境。且又听说谢相待人亲和,良善谦让, 所以才斗胆上前一问。
    话本先生渴盼两人回话,谢灵玄神情矜持, 问向温初弦,“娘子以为如何?”
    温初弦抬眸, 见他唇角氤氲一抹笑影,是自然流露的偏宠。可这溺宠之下,却是冰冷的控制。
    她根本只是他的一个禁鸾,他虽这般彬彬有礼地问她, 却只是一个伪装,真正答不答应哪里由她做主。
    她依偎在谢灵玄臂间, 乖巧又懂事地说,“妾身全听夫君的。”
    于是谢灵玄道,“对不住这位先生, 夫人今日累了, 恐不方便。改日有缘再叙。”
    听他委婉拒绝, 话本先生不免失望。
    当下略有尴尬, 只好道,“多谢贵人。那……有缘改日再叙,哦,我叫萧游,就是长安人士,您二位要想找我还来群玉阁就成。”
    见两人般配地站在一起,又叹道,“贵人夫妇真是恩爱,羡煞旁人。”
    谢灵玄致意了下,便和温初弦离去。
    萧游怔忡,随即也释然。
    那样尊贵的贵人,本就不是轻易可以接近的。
    看来他要写新话本,还得另谋出路。
    一出戏没唱完,温初弦就被谢灵玄拽了回去。
    她心里还在回味着刚才那话本先生,但谢灵玄既不喜欢,她也只好心照不宣地不提。
    长安城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路边恰好有卖饴糖的,隔老远便飘来甘甜的蜜香。摊主是一对老夫妇,满满人间烟火的气息。
    温初弦眼神黯淡,露出些微异样。
    想从前张夕也给她买过饴糖,那饴糖尝着是真的甜,如今追忆起来还口舌生津。
    彼时她还是自由身,对未来满怀憧憬,而现在却被谢家妇的身份绑住,事事身不由己。
    谢灵玄发觉她六神无主,便刻意停下来,也给她买了两支饴糖。温初弦拿在手里舔了一口,甜得腻人,嚼之无味,便不想再吃。
    谢灵玄微微低下-身来,深奥的眼睛观向她,“张夕买的饴糖,娘子就吃得津津有味。我给娘子买,娘子便味同嚼蜡?”
    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沉甸甸的,暗藏玄机,不甚友善。
    视线射过来,是直白的质问。
    温初弦顿时一惊,有种被威逼的感觉。饴糖本身是甜的,此刻尝在嘴里却变苦了。
    她刻意展露欢颜,无辜地眨了眨眼,尝试对他讨欢讨怜,“不是啊……夫君给我买的,我也很喜欢。”
    谢灵玄睥着她手中东西,“那就吃净。”
    他又开始发神经。
    温初弦只得遵命,强迫自己咬了一大口。甜浆一股脑儿糊在嗓子眼儿,麻木了味觉,甜到极处,是苦和恶心。
    摊主夫妇看得目瞪口呆,饴糖从来都是细细地品,一丝丝吃,从没有人这般如狼似虎像吞馒头似地吃饴糖。
    可谢灵玄无动无衷,静静监视着她。他心情尚可时,总是习惯性地染着轻笑,此刻唇线却有如一条凌厉的线,冷得似冰。
    温初弦忍着反呕吃净了,腹中腻腻的不舒服,差点呛出眼泪来。
    谢灵玄落在眼中,亦不怜悯。
    温初弦晓得他内心从没把她当回事,也不欲跟她做什么长久夫妻。他要的只是她的绝对顺从,夜里一次次褪开她的衣衫,汲取她的色。
    她鼻腔酸得很,眼前这个男人不爱她,却还是毁掉了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的一生。她爱玄哥哥,他便毁去了玄哥哥。她爱张夕,他便毁掉了张夕。
    他将她禁锢在手中,一点都不珍重她,纯纯恶意,肆意欺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和他长久养下来的私窠有什么区别。
    当下手里还剩一支饴糖,谢灵玄不依不饶地说,“还有呢。”
    温初弦咽了咽被割得生疼的喉咙,“我不吃了。”
    谢灵玄眉梢微挑,“嗯?”
    温初弦绝然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甩开。谢灵玄手心一空,荡过一阵凉凉的西风。
    “我就是不想再吃了。你若生气,要杀我也好,就杀了我吧。”
    她又放了重话,实如一条被旱死的鱼儿,放弃了挣扎。
    她最大的过错就是知晓了他的秘密。左右她的性命都握在他手中,他这么一日日地折磨她,不过就是为了灭口罢了。她早死,还早超生。似这般一日日作戏下去,真是令她五内作呕。
    温初弦默然不动,等待谢灵玄脸上现出怒容。
    谢灵玄确实有几分阴暗,她这样忤逆他,他当街杀她也是敢的。
    温初弦手指颤抖,不知怎么因为一支小小的饴糖,就走到了生死边缘。她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非得做他的囚宠,连不吃一支饴糖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有来世,求求神明别再让她投生在温家,也别再遇见谢灵玄了。
    她深深闭上眼睛,一抽一抽哭。
    隔了半晌,疼痛却没有到来,谢灵玄长长唏嘘了口气,似妥协般,放柔语气,将她搂住,“……怎么老说这些杀不杀的话,你是我妻子,就算别人要杀你,我也会护你周全,你又怎么老疑心我会杀你?你这样,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见她那么魂不守舍地思念张夕、眼中全然无他的样子,就浮起烦乱的心思,恨不得毁掉她。
    她既已经嫁给了他,为什么还要想着旁人呢?
    他承认,他不是对她生气,他是对张夕生气。他……妒忌。
    他确实曾经能将她无情杀掉,甚至就在前两天,他还觉得她若不听话自己能立刻送她上西天。
    可他高估自己了。
    以为她只是一个榻上之伴,他不会动情的,可这睡着睡着,渐渐就有了难以割断的眷恋。
    温初弦被谢灵玄揽在怀中,仍在不住抽噎。她有个毛病,若不落泪就死不落泪,一落泪就止不住,窒息难以呼吸。
    谢灵玄微悔方才自己撂下的话,柔柔拍打着她漂亮的背,帮她顺气,帮她打开那被泪水阻塞的呼吸。
    他欸然道,“对不住娘子,方才是我语气重了。那东西你不爱吃就不吃吧。你不喜欢,我们就再也不吃它了,好吗?”
    温初弦双眸泛光,仍是通红通红的。
    谢灵玄慨然将她吻住。他不算什么良善的人,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腥,也从未有过败绩。可她一哭,他蓦然有种心碎的感觉。
    明明以前都还不这样的,就只是这几天的事。
    他其实喜欢旁人叫他们佳儿佳妇,羡叹他们的爱情,除了伪装,更有种他真得到了她的感觉,而不是谁的替身。
    这种隐蔽的情绪,只在他内心暗暗滋生,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不敢说谋爱二字。
    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舍不得她,可她一如既往地恨他。他一直和她虚与委蛇,不肯将真心托出,只是不想承认他输了。
    除了她,他没输给过任何人。
    今日他故意将她带来勾栏,原是要利用她的美色,引商贤上钩的。
    可中途他就反悔了,只浅浅让她行了一个礼,就将她从商贤的视线中拽回来。
    商贤那样色兮兮地盯着她看时,他没有一丝一毫敌人上钩的快意,有的只是冷冷的自心底涌起的杀意。
    那一瞬间,他想把那老东西的一对眼珠子剜出来,丢在地上剁碎。
    不知从什么时候,温初弦已经不再是傀儡妻子了,他现在已经容不下任何人觊觎她了。
    所以戏听到一半,他就叫她回去。
    路边卖饴糖的老爷子见年轻夫妇小有龃龉,插口说,“公子怎么敢惹媳妇落泪?要是我家这位母大虫,早就棍棒伺候喽……”
    老婆婆闻言脸色微红,抄起手边笤帚,“老不正经的,胡说什么?”
    那老爷子后退连连,温初弦本正在伤怀中,蓦然瞧此场景,倒忍俊不禁。她注视着旁人,谢灵玄却只注视着她。
    他不知何时拔下她发髻间的一根羽钗,用上面绵软的羽毛搔她的侧颊,好生麻痒。
    痒意刺挠神经,就容易令人发笑。
    温初弦绷着嘴角,抽噎了两下,就是不笑。她将他撇去,自行走开。谢灵玄依依追上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的十指都扣住。
    谢灵玄压低在她耳蜗边,诚恳祈求道,“娘子笑了。求娘子原谅我吧。”
    他不会告诉她,他刚才之所以那样,是由于嫉妒……嫉妒一个家破人亡,被流放的人。
    温初弦被他颀长的身形所遮住,不自在地掖了掖额前碎发,嗫嚅了声,“嗯。”
    虽然毫无感情,但已经代表了妥协和原谅的意思。
    她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虽然她此刻仍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谢灵玄既已下场哄她,她就得见好就收。
    两人走在长安城的澜河边,澜河水浪大,即便冬日也不会结冰。
    清凉的风洒在温初弦脸上,一会儿就吹干了她的泪水。
    谢灵玄抚挲她的面孔,柔软细滑恰如一缕流云,“脸都哭花了,回去得好好上点润肤膏才行。”
    温初弦应着。还记得玄哥哥就是从澜河船毁人亡的,河中的滚滚白涛,倒像是谢灵玄的帮凶。
    她纷乱不堪,主动拽了拽谢灵玄的衣袖,“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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