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尊卑等级分明,冒犯主母乃是大罪。黛青垂下头,暗自吞了口泪水,静待谢灵玄将她拉出去打板子。
    没想到谢灵玄却只轻描淡写地瞧了她一眼,“不是故意的吧?给夫人请个罪,便算了。”
    黛青很敷衍地道歉。
    温初弦不悦,却也没发作起来。谢灵玄亦不再追究此事,这茬儿便没找起来。
    三人用罢了膳,温初弦仍不爱说话,仿佛耿耿于怀方才的事,谢灵玄却也没安慰她。
    黛青听见谢灵玄对自己说,“今晚我歇在你处。”
    黛青怦然。半晌,又浑身慌冷。
    她是干爹供养大的,效忠干爹是理所应当的。可这么多年来,她更爱慕的人是公子。即便他变得喜怒无常,对她冷情,不闻不问,他还是那个温文有礼的翩翩君子,永远不会逼她做什么。可干爹却会。
    夜晚雪色一清,云开月朗,耿耿残灯黯人影。
    谢灵玄歇在她处,抱她在身上,仍如前日一般急切又激动。
    黛青淌下泪,在他的心口上一圈圈地吻着。前日他们刚刚欢好时,郎情妾意,甜蜜无限,如今她却心事重重,再也不能专注其中。
    “公子,公子。”
    她不停地呼唤他。
    谢灵玄仿佛比她更急切,牵了她的手心来,又锲而不舍地写字。
    黛青烦躁地收回自己的手,什么怪癖,都到这时候了,他为何还要这般惺惺作态?
    他方才和温初弦谈笑风生,此刻对她,却连张口说一句话都不愿么?
    谢灵玄见她缩手,空落落的,露出无辜又悲痛的神色,在月影下很是模糊。
    他紧接着又莫名其妙起来,恨然捶墙,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像是天牢某些被毒哑的犯人一样。
    黛青微悔,再次将他的下巴吻住,安慰道,“公子,您到底想说什么?”
    谢灵玄的胡子茬儿很短很硬,可黛青明明记得方才他用膳时下巴光洁,是不蓄胡须的。
    他真是奇怪,灭了灯就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行为古怪至极。
    谢灵玄忘情地将她抱住,像是想告诉她什么,不断敲击她的后背。
    黛青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觉得以前那个温和近人、宠爱她和云渺的公子,乍然间又回来了。
    公子,他真的很令人看不透……
    辰时,天刚蒙蒙亮,黛青醒来就见枕畔的谢灵玄已经不见了。
    她抱紧被子,傻傻地吮吸了他的气息一会儿,昨夜的温存还萦绕着她。
    她怅然若失。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害公子,也不想跟温初弦作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多好,可惜她的命不由自己。
    今日,她必须要害到温初弦。
    她已经想好了。湖面刚刚结冰,冻得还不结实,她拉着温初弦一块跳湖。
    运气好的话,她在黄泉路上找到个作伴的。运气不好,温初弦被救上去,她殒身冰湖,也算完成了干爹交予的任务。
    此举定会引起轰然大-波,招来谢府的很多人。到时她留下一封血书,控诉温初弦专横虐妾,一定可以如干爹所愿毁了佳儿佳妇的名声。
    只是,这么做太对不起公子了……
    别人她倒不在乎,主要是公子。昨晚她还和公子好事成双,今日就这般构害他,实在是良心过不去。
    当下房中无人,黛青推开卧房的小门,却猛然见谢灵玄还没走,就闲闲淡淡地坐在外堂内,啜着一杯又冷又酽的茶。
    昨夜的他情深义重,此刻天亮了,他又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黛青过去,“公子,您这么早就起了?怎么也不叫醒奴婢……奴婢马上为您换了热茶来。”
    谢灵玄却止住了她。
    他雪白的衣袖,如山巅的白月。
    他若有所思地问,“黛青。你说,干父母和亲父母的养育之恩,孰轻孰重?”
    黛青略有些失态,“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谢灵玄放下手中的酽茶,“夫妻之恩和主仆之谊比来,又是哪一方更让你看重?”
    黛青懵了,脑袋像热乎乎的酱子,糊成一团。
    她与干爹之间是主仆之谊,她和谢灵玄之间是夫妻之恩。
    所以,公子想问她什么?
    黛青结舌道,“奴婢……”
    谢灵玄打断,“我昨夜对你不好么?你爱不爱慕我?”
    他眸光清寒,一句亲近之语,听来挺像例行公事的拷问。
    黛青呆呆答,“奴婢自然爱慕公子。”
    谢灵玄继续,“那这么说,就是夫妻之恩更重些了?”
    黛青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冒出冷汗来。
    谢灵玄指腹轻轻捻了下,无足轻重地道,“你为了你干爹背叛我,原无可厚非。但那两位老人家生养的大恩,你也不管不顾了?”
    黛青一惊,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忽陷入绝望的煎熬中。
    她噗通地跪在地上,扒住谢灵玄的长靴。
    “公子!求您手下留情!他们二老是无辜的,一切皆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被逼无奈,才背叛了公子!奴婢的父母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求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们吧!”
    她那一双父母,现还在城外难民巷子住着,常常生病。
    谢灵玄异常平静。
    “说说,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
    他用靴尖轻碾黛青的手指,不紧不慢盘诘道,“商老爷握了你重要的东西,我就没有么?”
    十指连心,黛青钻骨地疼。
    急泪喷涌而出,她慌怯地想和谢灵玄求饶,说自己不再帮商贤做事了……却猛然想起自己已吃了红螺花,进亦死,退亦死。
    谢灵玄嗤笑,起身凉薄而去。
    黛青紧跟了几步,泣不成声地嘶吼。
    “公子。如果我如了您的愿,您会放过我的父母,让他们不受商府的迫害么?”
    谢灵玄微一滞,侧眸睥向她。
    他不清不楚地说,“黛青,你跟了我数日,该晓得我是疼你的。”
    黛青泪水纵横地揪住他的衣角,追忆着昨日的温情。
    可怜她生而为婢,太渺小,渺小得跟蝼蚁一样,根本就看不清孰真孰假,亦不知道这几夜与她欢合的另有其人——那个人的确曾经娇宠过她和云渺,但如今被毒哑了嗓子,几夜来曾用手心写字、敲打、呃呃叫等各种方式,试图透露自己的身份,向她求救,却都被她糊里糊涂地错过去了。
    白天夜里,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她的态度当然也南辕北辙。
    谢灵玄走了。
    黛青如死水般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忽然凄然一笑。
    罢了。她这一生,也就这样吧。
    来世,却不要再生在贫贱之家了。
    ……
    午后云渺收拾床铺时,发现黛姨娘吞金自尽,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公爷的生辰还没过去多久,长公主见不得这些个脏东西,便叫人速速处理掉。
    豪族府邸家大人多,常有丫鬟小厮身故之事。
    谢府中,知道黛青是谢灵玄姨娘的人并不多,也就是常在水云居服侍的那几个下人。
    二喜的嘴巴一等一的严,其他人如崔妈妈、汐月、乐桃等,也皆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自不会不合时宜地宣扬丧事,惹主人家心烦。
    一个姨娘死了,主家是没必要挂白幡大办丧事的。像长公主这般赐了一口厚棺,又给黛青家里送米送粮,已是仁厚的主人家了。
    倒是温初弦闻此事后,郁郁不乐,颇有感伤之意。
    她怎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昨日黛青还在谢灵玄面前卖乖,故意弄脏她的衣衫,与她作对……今日却就变成了一具尸身。
    汐月提醒她道,“夫人一时接受不了黛姨娘的死没关系,可千万别在公子面前露出伤心模样来。公子不喜欢黛姨娘是真的,冷冰冰没看尸身一眼,连口棺材都没叫给,棺材还是长公主善心赏的。您可莫要在这节骨眼触公子的霉头。”
    温初弦漫不经心地讽刺说,“他昨夜还与黛姨娘翻云覆雨,今日就连看她尸首一眼都不愿,如此冷血无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汐月惶恐,哪里敢接这话,只叫温初弦别再多言。
    这一头,商贤秘密得知黛青已死的消息后,急盼着谢府能生出什么丑闻来,说主母虐欺妾室,主君冷漠无情之类的话……然等了许久,却只得知黛姨娘是由于突发恶疾而殒命的。
    本朝中,男子纳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便再恩爱的夫妻,男子有一两个通房也像用膳要使筷子一样天经地义。没有虐欺妾室这一条,根本无法撼动谢灵玄近来积攒的好名声。
    商贤不知道黛青怎么搞的,居然会把此事搞砸?
    莫不成,她真对那谢灵玄动了情?
    可无论如何,黛青一死,他在谢府再没眼线了。
    偌大的一座谢府,原来如透明般掌握在商贤手中。如今那根傀儡线骤然被掐断,谢府如覆了一层厚厚的迷雾,神秘又黑暗,再也让人看不清了。
    谢灵玄,或者说披着谢灵玄皮囊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商贤入宫,却不意间与冤家不期而遇,彼时谢灵玄正要上马车离宫。
    商贤寒暄,“听闻贵府上新死了妾室,您这是着急回去奔丧呢?”
    谢灵玄道,“确实出了点事,说来也甚是惋惜。”
    商贤不依不饶,夹枪带棒地说,“谢相前几日才新得了爱妾,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半开玩笑,“莫不是家中大妇逼得太紧,闹出人命来了吧?”
    谢灵玄不露痕迹,“那倒不是。仵作说她是中了一种毒,才突发恶疾故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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