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是娶过一妻的人,因此格外会照顾人。山风微冷,他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温初弦披。
    温初弦忽然想起那日在湖心,谢灵玄也曾给她披过衣服,不知怎地很难受,恶寒。
    她像一时陷入白日梦,眼前浮现了真谢灵玄被打了一棍子、落入冰冷的河水中的场景。他无论怎样扑腾挣扎都不管用,最终溺死,生生被谋杀。
    然后鸠占鹊巢,另一个人占用了他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谢灵玄。
    她捂住口鼻,忍不住吐了出来。
    张夕始料未及,急忙取了随身清水和巾帕给她。
    他以为自己冒犯了她,“对不住温小姐,我来送聘礼、和你出游,都先经了你家父母的同意,并没存着逼婚的意思。”
    温初弦又咳嗽了几声,吹吹山风,神智渐复。她见张夕一脸挚恳,心下愧疚,都是她自己沉浸在往事中难以自拔,又和张夕有什么关系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惭声说,“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
    张夕迟疑,“其实,我对你和当朝帝师的事,略有耳闻……”
    温初弦最忌旁人提及此事,“那是我之前犯下的糊涂事,现在早已忘怀了。”
    张夕问,“是真的忘怀吗?”
    温初弦点头。
    “父亲母亲已安排我与你在一块,我不会再惦记他人。”
    她如一瓣洁白的梨花般坐在青石上,诚恳而说,一颗朱色的处子之砂,若隐若现地在夏日轻薄的绉纱间。
    张夕看了几眼,知她仍是清白之身,这才欣慰。他随她坐下来,悄悄地试探过去,碰触她的五根柔荑。
    “之前答应小姐的一条街,我会如约送与小姐。还有我张家的中馈,还要小姐来主持。我真心倾慕小姐,还望小姐忘记那些负心薄幸之人,将余生交予我吧。”
    温初弦随口嗯了声。
    山花开得葳蕤,她起身摘了朵花。张夕随她过去,妇唱夫随,撇去方才的话头不谈,只说些彼此都轻松快乐的话。
    张夕偷偷唤了温初弦一声娘子,与她牵手。温初弦迟疑,终是没抗拒。
    两人虽差了八九岁,此时携手同游,却也不算膈应。
    张夕给温初弦讲起了他先妻的事,言道他先妻做衣裳、打首饰样样精通,和睦妯娌,淑慎贤良,是四邻俱夸的好媳妇,只因得了恶疾才故去,实为大憾。
    温初弦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张夕给了她金山银山的聘礼,只是想再要一个贤德妻房,她做便罢了。
    山花似霰,处处皆是明净的翠绿。
    张夕给温初弦折了开得最盛的一朵桃花,插在她鬓发间。
    一只蝴蝶被吸引着,落在温初弦微翘的鼻尖上。
    两人都怕吓跑蝴蝶,嗅闻芬芳的花香,却一动也不敢动。终于温初弦还是憋不住,打了个喷嚏,和张夕对视,会心笑起来。
    张夕沾点自豪地夸她,“我比蝴蝶还美的好妻房。”
    温初弦一怔,避过头去。
    她没有脸红,好像一辈子所有的脸红都在和谢灵玄荒唐的那几年中用光了。
    细想来,张家的婚事虽是何氏强加给她的,却也不算不合心。张夕家境殷实,是个正人君子,和他在一块并不累。
    嫁作这样的人为妇,算是她很好的归宿了。
    日子无论好坏重新开始,多好。
    回去以后,何氏将张家送来的聘礼单子给温初弦过目,实是一笔不匪的数目。再加之温家本家出的嫁妆,足够得上十里红妆。
    温初弦想到自己出嫁后,年幼的全哥儿独自在这家中,不免要受人荫蔽才能好好长大,便主动将自己的一半嫁妆留下,蓄意讨好何氏。
    何氏本来很眼红那些聘礼,见温初弦如此大方,倒严词拒绝了。
    “你嫁过去后,孝顺公公,侍奉丈夫,就是对温家最好的回报了。”
    温初弦柔眉顺目地说,“以前女儿多有冒犯母亲的地方,请母亲宽怀原谅。全哥儿尚且年幼,求母亲好好照顾他。女儿今后在夫家,会时时感激母亲。”
    何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回到闺房后,两个婆子送来嫁衣,叫温初弦试穿。
    猩红的嫁衣上镶嵌了波斯的红宝石,端是贵重无两,发出数不清的耀光,映得整个闺房都红渗渗的。
    温初弦以往也偷偷给自己绣过嫁衣,那时候还幻想着嫁给谢灵玄,从没想到自己成婚能这般体面喜气。
    亏了张夕特意到蜀地买来月光锦,费了十多个绣娘七天七夜的苦工,才终做成。
    她靠在缎面柔软的喜服上歇了会儿,余光忽然瞥到妆镜边的小香匣——那个呈有很多张蒙昧的情诗、在九宴山庄让她当众蒙羞的东西。
    窘困伤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温初弦烦乱不已,唤丫鬟将其丢了。
    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应该和那人学学,断就断得干净,于是又改口叫丫鬟将小香匣烧了。
    今后身为张家妇,自不会再碰这些年少无知的羞耻东西。
    ……
    因着张夕的力捧,长安城的许多香铺都开始售贩半江红,许多年轻姑娘钟爱香料那独有的茉莉花清幽,竞相买香,几乎是人手一瓶。
    张夕毫不藏私,源源不断地将卖半江红所得金银平分给温初弦,银票实在太多,就连何氏也有几分艳羡。若张夕没娶过妻,再有官位在身,何氏都想把嫡女温芷沁嫁给他了。
    临江的一条街衢整整有一十五家香料铺子,都是张夕祖上的铺面,此番全部作为聘礼送与温初弦,兑现了当时送她一条街的承诺。
    给温初弦专门新开的那家店铺,牌匾挂了三个圆润的正楷“香染居”,开业之日,来客拥挤,络绎不绝。
    温初弦亲自过去,目睹自己的香染居开业。
    室内装潢甚是精致,笔挺林立的多宝格上摆满各色古器,各色香料被置于小格匣中,供客人往来挑选。
    想她娘亲一辈子沦落风尘,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间铺子卖香粉,托张夕的福,竟能轻轻易易地达到,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待过些时日将娘亲的骨灰迁回祖坟,一切就都圆满了。
    店铺的伙计脚夫过来讨好,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叫道,“老板娘!”
    众人嘻嘻哈哈成一团,张夕笑骂。
    温初弦也被这喜庆的氛围感染,唇角弯了弯。
    她望向自己的香染居,一股微小的平安喜乐之感缓缓涌出。
    今后,这一条街的铺子都是她的,她端着大娘子的款儿,可再也不用为银钱的事发愁了,嫁给商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了。
    她和张夕两人,虽不是一见钟情,但在以后的日子中,至少能和睦共处,这便不枉了。
    温初弦感觉自己前十七岁的年华,竟都虚度了。
    直到此刻,才终找到了点做人的真妙谛来,体味了一把事业和银钱都握在自己手上的、踏实又温暖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温:很圆满,正文完吧。
    谢灵玄:?
    第14章 三人
    临江街是条繁华的街巷,街上的一十五家香铺乍然归了温初弦,大小事宜可真不少。
    成婚前的几日,温初弦整日与张夕学习经营之道,忙得应接不暇。
    张夕也乐意教,别的未婚夫妇你侬我侬,他们二人却能在账房泡上一整天,连温芷沁都戏谑他们是老夫老妻。
    香染居是温初弦最大的心血,她对里面的每一份香膏、香丸的配制都力求完美,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白日的时光常常不够用,要焚膏继晷地算账制香。
    她从前熬夜制香,总是为了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如今熬夜却实打实地为自己。
    摸着每日靠自己的香方挣来的一叠叠银票,温初弦感觉心窝里像是在流蜜。有了钱,腰杆子就是硬气。
    全哥儿该考乡试了,何氏犯了头疾去不了,温老爷懒于应付,温初弦便自行套车去送全哥儿。
    他年岁尚小,这一次本没打算能考中,不过是考来试试,是以温初弦没给他什么压力,只说些勉励的话。
    左右她现在腰包鼓,若是全哥儿一考不中,来年还能塞些钱送他去城里大学士庄先生开的私塾。有名师点拨,定然会事半功倍。
    这么计划着,温初弦实感看到了曙光,日子越过越好了。
    长安城车马鳞鳞,无上繁华。身处闹市之中,虽嘈杂刺耳,却多了几分朴朴实实的人间烟火味儿。
    考完试后,全哥儿看见路边一间不起眼的香铺,便扬起胖嘟嘟的小手,稚气团团地问,“阿姐,那间铺子,是,是不是你开的?”
    温初弦本有意炫耀自家本领,此刻正好被搔到痒处,便道,“不是,阿姐的铺子可比这个气派多了。”
    全哥儿拍手大叫好。
    温初弦扬唇微笑,她生平哪有这般得意过,必得让弟弟看看,她是怎么做长安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小富婆的,便叫车夫去临江街,给全哥儿走马观花地观赏她的铺子。
    香染居是街上店面最漂亮的一家,温初弦从带锁的金柜中取出账目,以及她们娘亲留下的珍贵香方。
    全哥儿问,“是不是全儿今后好好读书,也能做阿姐这样的大掌柜?”
    温初弦笑笑说,“话虽如此,可父亲母亲必定更希望你走上仕途。”
    两人说话间,正好碰上了一灰头土脸的小厮,那人见了温初弦,惊愕一声,迎面便拜。
    温初弦一时没认出来,那小厮说,“温小姐不认得小人了吗?小人是公子府上的二喜呐。”
    原是谢府的二喜。
    温初弦下意识黯淡了下,自定亲以后,她总是忌讳谢府和谢府的人,怕再度沾染以前那些难堪事。
    此刻正好碰上了,倒由不得她闪避,只客套地叙了寒温,“是你啊。”
    二喜望了一圈周围,小声和温初弦道,“我家公子明日回来。听说这一次公子在外事办得顺利,心情尚佳。温小姐若有心就明日去谢府,私下里把您的情意说出来,公子必定不会拒绝。”
    温初弦哭笑不得。想二喜还不知道,她婚事早定,如今看谢灵玄已恍如隔世了。
    全儿张开手臂,小奶包似地鼓起腮帮子,“我大姐姐要嫁给张夕哥哥为妻了,你不要瞎说话!”
    二喜顿时石化,愣在原地。
    温初弦将全哥儿揽回身后,对二喜说,“多谢小哥儿好心,只是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二喜隔了片刻,才堪堪反应过来,怀着遗恨,磕磕绊绊地说,“温……小姐,您怎么忽然如此无情,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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