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他年纪上来了,一直旧疾缠身、精力不济,不得已,就先向朝廷告假七日。
    如今七日未至,就遇到这样的大案,他这个大理寺主官,便是躺在棺材里了,那也得赶紧爬过来。
    见到谢言岐以后,冯稷也是和唐铸一样的话,“蕴川啊,办案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拿命拼啊!你以前要是能有这个劲头,我这个位置,早就是你的了。”
    说着,便拍拍谢言岐肩膀,催促他回府歇息,“你放心,这里我顶着。”
    总归没个突破,谢言岐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吩咐奚平备车回府。
    他这几日又是消瘦不少,便是向来对他严苛的镇国公,突然都有些不忍说道他了,在他问安之后,忙是摆手示意他离开。
    看着天光中,沿庭院街径走远的昂臧青年,镇国公夫人不免轻叹道:“这孩子……莫不是连着几日没歇息吧?他以前,也不是这个作风啊。”
    以往藏拙,谢言岐不曾在朝中任职。
    直到三年前,他接到圣人密旨,到扬州暗访,外放任职三年。
    等他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像是变了,连着轮廓清也瘦了一圈。尽管并未显得有多憔悴文弱,但看在这做娘的眼里,终究是心疼。
    尤其是如今,镇国公夫人亲眼看着他的废寝忘食,再想想他过往的三年,或许也是这么过来的,心里顿时就是锯扯般的疼。
    “你说,蕴川的身边是不是该有一个人了?”镇国公夫人问身旁的丈夫,“成了家,他就有个归处,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扑在案子上。”
    “……再说了,他这个年纪,也确实该成家了。和他同龄的男儿,孩子都能满街跑了。”
    还有一句,镇国公夫人憋在心里,觉得不该明说。
    ——二十五的年纪还不成婚,该遭姑娘家嫌弃了。万一让人家觉得他身有隐疾,更加无人要,那该如何是好?
    一提起这茬,镇国公便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哼,他爱成不成!三年前戏弄全家人的事情,我都还记着呢!”
    当时,整个镇国公府为了筹备他的婚事,什么都置办好了。
    结果呢,他竟然直接断了音信。
    过了大半年,方才回信道,暂无此事。
    镇国公夫人连忙抚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唉,你别气,气急伤身。你没听奚平说吗?他当年啊,是遇到意外,导致什么都不记得了。”
    “……蕴川这孩子,看着不着谱,但也绝对不会是拿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人。”
    说到此处,镇国公夫人又是忍不住地倾吐叹息。
    蕴川不比大郎二郎,承受得太多,不止是担着整个镇国公府,还有他大哥二哥的过往。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蕴川对女子动心。
    那封家书的用词分明如常,像是在陈述什么最为普通不过的事情一般,说那家姑娘出身微末,或许无法和镇国公府的门楣相配,甚至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权衡利弊,觉得成婚之事,有利于镇国公府藏拙,不会引得圣人猜忌。
    然,知子莫若母,她看得出来,那字里行间,皆是情意——
    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
    回到凌风堂之后,谢言岐先是沐浴,紧接着,便被沉重倦意压着眼皮,睡了过去。
    梦里弥漫着浓重黑雾,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终是在一脚踩空的同时,坠入了一片树林。
    一辆辘辘驶动的马车和他擦肩而过,惠风撩起车帘,他和一双清凌凌的泪眼,隔着车窗四目相对。
    不过刹那之间,马车便疾驰远去。
    待到消失之时,他的世界,又被漫无边际的黑雾占据。
    ……
    回忆扯动着心脏,带起剜心般的疼痛。
    谢言岐在这阵剧痛中蓦然苏醒过来,坐起,急促地呼吸着。
    这时,一张纸条从枕边轻飘飘滑落。
    上边写着,承恩侯府。
    作者有话说:
    对柿子而言,除却巫山不是云=非他不可
    应该还有一千字左右就重逢了,但我真的熬不住了,明天早点更
    第七十八章
    这日, 卯时三刻。
    天色微明,东宫的金辂车便从长街尽头辘辘驶来,吁停在公主府门前, 接初沅前往承恩侯府赴宴。
    将养几日,初沅脚踝的扭伤也大致痊愈, 只是不便行于坡道。她就着流萤的撑扶, 提裙踩上梅花凳,进到了马车。
    车里,太子妃靠着窗牖端坐, 鹅蛋脸清丽, 眉眼柔婉,一见, 便知是诗礼之家的闺秀。
    看到弯身走近的初沅,她连忙笑着招手, 示意身旁的位置, “初沅,快过来。”
    太子妃柳边夏,乃是河东柳氏正房嫡女,真正的望族贵女, 性情淑静,有林下之风致。
    初沅进宫伊始,不知深宫里的规矩。是太子妃亲自教导, 助她学会了宫中的各项礼仪。
    或许就是因为这层情分, 初沅也很愿意亲近这位端雅娴静的长嫂。
    她顺着太子妃的意思, 坐到旁边的空位上。
    不多时, 金辂车便又踩着辚辚之声, 沿朱雀大道而行。
    初沅没忘记先前琴谱的事情, 所以在临行前夜,特意让流萤去府中内库拿取了另外的孤本,以赠予太子妃。
    太子妃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本古朴珍籍,却是笑着婉拒了。
    “这本《西出阳关》,原先收贮在宫里的琼林库之时,我就曾向皇后娘娘讨要过,但当时,皇后娘娘没舍得,只借我誊抄了一份。”
    “所以,阿嫂已经需不着了。”
    说着,她便将孤本交还到初沅手里,“这册琴谱世间仅此一份,如今,它既是你的私藏,那你就该妥善保管,快些收起来罢。”
    初沅不知有这么一出,闻言,神情有刹那的懵怔。
    平日里,她并不热衷于弄管调弦,只闲暇之余,随意拨弄几下。府中贮藏的诸多曲谱,都是先前有一回,皇后莅临公主府之时,见她在庭中抚琴,过后差人送来的。
    初沅拿着那本稀罕的琴谱,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烫手。
    ——她还以为,阿娘轻易就送给她的东西,应当不会过于贵重。
    岂料,原是千金难求。
    ……
    金辂车驶过长安城的纵横街径,直往承恩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终是在一座府邸前停住。
    今日庆贺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寿诞,来往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初沅跟着太子妃下车,被阍者迎着进府,先去正堂拜会老夫人。
    正堂大都是承恩侯府的家眷,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儿孙绕膝,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吟吟地听着轮番进呈的贺词。
    见到款步行来的初沅二人,老夫人连忙拄着拐杖起身,携满堂后辈拜见,“老身参见太子妃,参加公主殿下。”
    还未待她彻底丢弃拐杖跪拜,太子妃便上前扶住了她,“都是自家人,外祖母不必如此多礼的。”
    话虽如此,但规矩却不能废。
    尤其承恩侯府还是极重君臣礼仪的世族贵家。
    纵使初沅有意免去他们的行礼,亦没能挡住他们所有人的动作。
    她这边刚扶住躬身下去的老夫人,几步之遥的另一边,端然而立的青年便率先拱手长揖,声音清泠若玉碎,“见过公主殿下。”
    随他一道拜见的,还有老夫人的两房人丁:承恩侯夫人和她的妯娌,以及年龄不同的几个少年少女,老夫人的孙辈们。
    显然,那个身量颀秀的青年,便是老夫人的长孙,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既是有意撮合他和初沅的姻缘,那初沅对他的看法,便是重中之重。
    太子妃不禁往初沅的方向瞧去。
    时至今日,初沅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众星捧月、敬如上宾的场面。
    她懵然地微启樱唇,隐约露出莹白小齿,愣怔片刻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磕绊出声,“不、不必如此多礼的。”
    待她话音落下,一旁的滕子逸终是徐缓抬起头来。
    眉宇俊秀,眼瞳漆黑,簇新的竹青圆领锦袍加身,愈发衬得他翩翩如玉,雪中松柏一般,清冷又透着坚毅。
    与此同时,初沅也在不经意间,和他抬首望来的目光相撞。
    相视瞬息之后,是初沅先回过神来,噙着些微笑意,冲他略一颔首。
    而那边的滕子逸亦是反应淡淡,微垂着眼睑,慢半拍地别过头。从始至终,都守着君子之仪,便是这瞬间的对视,都克制着没有打量,教人不觉冒犯。
    当真是,克己复礼、察纠百官的侍御史。
    太子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半天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到底是过来人,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应该试着让两人多相处看看。
    好巧不巧,想打瞌睡时,就有人来送枕头。
    一名随行的小宦官趋步进屋,至她跟前躬身附耳道:“太子妃,那位金吾卫将军虞崇峻,也来给老夫人贺寿了。”
    闻言,太子妃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初沅。
    读懂她眼神的深意,初沅向她凑近些许,趁无人注意之时,小声问道:“怎么啦?阿嫂。”
    太子妃在她耳边轻叹:“虞崇峻来了。”
    提及此人,初沅便是禁不住地双眸圆睁。
    “如今,三月之期已至,他的禁足也就解了。”太子妃旋即补充。
    初沅无措地掐紧掌心,“那、那我是不是,该提前离开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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