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声清晰可闻,令人头皮无端发麻。
    两人对视片刻,太子有一双很漂亮的凤眸,与元后的一模一样,每次对上他的目光时,皇上都会想起元后的音容笑貌。皇上叹息一声,终究是解释了一句,“朕自有决断,也没有护谁的意思,有些人只是暂且不能动,并非要饶过她。”
    太子不置可否。
    皇上这才转移话题,道:“你多加派些人手,护着点太子妃即可,她刚入东宫难免惶恐,你平日多照拂着些。”
    皇上觉得愧对陆莹,才有此提醒。
    太子眉眼冷淡,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只道:“若无旁的事,儿臣便离开了。”
    他一贯如此,从小到大,一句废话都没有,皇上不由摇头,凉风拂过,他咳了一阵,因捂着唇,咳声压抑而沉闷。
    太子拧眉,伸手提起一侧的白玉壶,倒了杯热水,热气升腾而上,太子将水送入了皇上唇边。
    皇上就着喝了一口,才接住水杯,离开前,殿中传来太子低沉冷冽的嗓音,“父皇与其操心旁人,不若多注意自个的身体。”
    皇上不由失笑摇头,只觉得能得他一句关怀,真不容易。他前脚刚离开,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黄公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伸手关窗时,皇上阻止了一下,“开着吧,通通风。”
    黄公公道:“太子特意吩咐了,让老奴给您把窗子关上,皇上莫要贪凉,一切以龙体为重。”
    见是太子吩咐的,皇上的眉眼柔和些许,也没再阻拦。
    天色逐渐变暗,阳光躲在了云层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年第一场雪,陆莹最喜欢下雪,唇角不由弯了一下,她又想起了与太子的初遇。
    九年前,那一日也是这样飘雪的天,那天雪下得格外大,她和母亲被困在了护国寺。
    因为想玩雪,她在午休时,背着丫鬟偷溜了出去,雪下的很大,没一会儿就淹没了她的脚印,茫茫天际间,似乎仅剩她的身影,她玩得开心,走得也越来越远,反应过来时,已迷了路。
    当时她年龄尚小,还没有任何危机意识,瞧见白雪上的鲜血时,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好奇地顺着血滴往竹林里走了去,走到一半,就听到了打斗声,她正欲跑开时,一个黑衣人却手持利剑,朝她刺了过来。
    小小的她吓得浑身发抖,太子就是这么出现的,他也不过十岁,一身蓝色锦袍,腰束玉带,脚踩黑靴,弓箭拉开时,他直接射中了黑衣人,血流了一地,不等她尖叫出声,少年就嘘了一声,捂住她的唇,拉她躲了起来。
    她正盯着雪花出神时,宋公公走了过来,笑道:“奴婢刚将东宫众人聚在一起,谁料就下了雪,太子妃不若在偏殿召见他们吧,省得他们将宜春宫弄得全是泥水。”
    宜春宫是陆莹如今的住处。
    陆莹含笑颔首,“那就偏殿吧,劳烦宋公公特意走这一趟。”
    “应该的。”
    陆莹带着莎草和木槿去了偏殿,她此次入宫,除了莎草和木槿外,仅带了赵妈妈和陈妈妈,这两位妈妈皆是章氏身边的老人,行事稳妥,做事细心,为了帮衬陆莹才入的宫,宋公公过来时,两人正在帮陆莹整理嫁妆,得知陆莹要见东宫众人,才放下手头上的活,也去了偏殿。
    陆莹过来时,偏殿内挤满了人,乌泱泱一大片,瞧见陆莹,众人皆跪了下来,宋公公引着陆莹坐在了主位,待众人行完礼,宋公公简单介绍了一下地上的奴仆,随即让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留下的这十来人,有东宫的管事姑姑、总管太监、主管宫女、四位司寝宫女、还有皇上赏赐的美人。
    陆莹的目光在这两位美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下,这两人一个叫许姣,一个叫雪魅,皆身姿婀娜,姿色不俗。
    许姣五官秀丽,乃罪臣之女,十三岁便入了宫,本在太后跟前伺候,两年前便被赐给了太子,雪魅则是大周献来的美人,妖娆妩媚,前段时间,太子身有隐疾的传闻出来时,皇上将雪魅赐给了他。因太子不曾宠幸,这两人目前没任何位份,正以一种尴尬身份待在东宫。
    几人对陆莹皆很恭敬,起码表面如此,一一向陆莹请了安。
    宋公公笑道:“东宫诸事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秦公公负责,一部分则是李姑姑负责。”
    秦公公三十多岁,身材颀长,面容白净,瞧着很沉稳,李姑姑则四十出头,发丝整齐,狭长的眸聚着精光,一瞧就是个有能力的。
    宋公公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随即才道:“先前东宫没有女主子,许多事都是李姑姑在负责,如今太子妃已嫁入东宫,各项事宜理应交给太子妃,不过东宫杂事众多,各项开支,人员调动皆很繁琐,私下需费不少心思,太子的意思是太子妃若有余力再亲自打理不迟,若嫌累可让李姑姑协助打理。”
    李姑姑闻言,心中不由一动,本以为太子妃一来,她手中的权力势必要移交出去,谁料竟峰回路转。她早听闻太子妃身份不高,难道因为这个缘故,太子才不放心将庶务交给太子妃,才让她协助打理?
    李姑姑双耳不由竖了起来,也不知陆莹是个什么态度。
    陆莹再次颔首,对李姑姑道:“本宫初来乍到,对各项事宜并不了解,李姑姑继续掌管吧,我最近就先跟着你学一段时间,等上手后,若觉得不麻烦,本宫再亲自打理。”
    李姑姑磕了个头,笑道:“谨遵太子妃旨意,奴婢定尽力教导您。”
    “教导”一词让莎草微微拧眉,难不成,她真觉得小姐什么都不懂?
    小姐从十三岁起,就学了管家,太太那两间铺子也曾让她帮着打理过,得知要嫁给太子后,她又学了不少东西。一个奴婢,也敢对太子妃用教导?
    陆莹的笑容一成不变。
    她让莎草将嬷嬷扶了起来,温声道:“姑姑言重了,您是宫里的老人,连太子都给您三分薄面,日后不必动辄下跪。”
    这番话可谓给足了李姑姑面子,她眼中都带了笑,语气也轻快了些,“谢太子妃体恤。”
    待从偏殿退出时,许姣才拿余光瞄了陆莹一眼。她一袭海棠色衣裙,不施粉黛,身姿纤细,眉目如画,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优雅,不论是相貌、还是规矩,皆是一流。
    许姣心中不由一沉,略垂了眸。
    等陆莹回到寝室时,细碎的雪花已变成鹅毛大雪,整个东宫都被雪花缠绕着,她又去了窗前,托腮望着院中的飞雪,莎草欲要关窗,被陆莹制止了,“通通风吧,室内有地龙,不冷。”
    莎草无奈道:“关一点吧,省得风大沾上凉气。”
    陆莹颔首,笑道:“成吧,听你的。”
    莎草将窗牖半关后,并未离去,而是低声道:“也不知李姑姑听了宋公公的话,会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太子的话即可解读成怕陆莹劳累,也可解读成,不放心由她掌管东宫,但看李姑姑怎么理解,莎草都有些摸不清太子对太子妃是什么心思,若是说意,洞房花烛夜他却歇在了暖榻上。
    她们小姐明明生得那般美,太子就不心动吗?
    莎草颇有些忧心忡忡的。
    陆莹没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她怎么想。”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宫女冒着雪从御膳房提来了食盒,她们将饭菜一一摆在了案桌上,陆莹这才问了一句,“殿下回来了吗?”
    宫女道:“回来了,殿下此刻在崇仁殿。”
    陆莹已简单了解过,崇仁殿是太子的寝宫,他平素都是歇在崇仁殿,东宫属臣与他议事时,也是在崇仁殿。
    “殿下可用了午膳?”
    宫女道:“殿下的午膳,已送去了崇仁殿,估计已在用。”
    陆莹闻言,不由有些失落,待宫女离开后,她才拿起银箸,简单吃了一些,见她情绪低落,木槿不由在心中嘟囔了一句,只觉得太子不够体贴,新婚第一日,夫妻间哪有分开用膳的。
    陆莹并未失落太久,外面下着雪,怕路滑,她也没去崇仁殿寻他,只让莎草往崇仁殿跑了一趟,让她将皇上赏的房契交给了太子。
    沈翌并没要,让莎草又拿了回来,莎草笑道:“太子说皇上给您的,您收着就是,日后可随意处置。”
    陆莹出嫁时,已有不少嫁妆,加上这些,一下变得富有起来,想到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很多,陆莹便让莎草收了起来。
    晚上,她等了半晌,都没见太子过来,寻常这个点,她早歇下了,木槿于心不忍,问道:“小姐,要不奴婢去崇仁殿瞧瞧?”
    陆莹摇头,“不必,他许是政务繁忙,不来也正常。”
    话虽如此,陆莹却有些失落,昨晚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他都没有与她同塌而眠的意思,今日许是不过来了吧?
    陆莹快等到子时,见他还没来,才道:“安置吧。”
    夜色已深,窗外凉风习习,虫鸣呜咽,陆莹让丫鬟留了盏灯,怕他万一过来,太子却始终没来。
    这一晚,陆莹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漫天大雪落在两人身上,太子拉着她躲躲藏藏,期间又一个黑衣人追了上来,太子一箭射在了他胸口。
    躲到后山时,雪更大了,陆莹又冷又累,被一块石头绊倒时,她整个人趴在了雪地里,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扑簌簌掉了下来,被太子扯起来时,她扭到了脚,每走一步都钻心似的疼,她以为她死定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肯动弹,只一味掉眼泪,他却默默背起了她。
    她恍若受惊的小兽,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撒手。”他语气略显冷厉。
    她怕他丢下她,根本不肯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边抱边掉眼泪,委屈地喊着哥哥,泪珠儿一颗颗全砸在了他脖颈中,半晌又听到了他的轻斥,“再哭将你丢下。”
    话虽如此,他却不曾丢下她,漫天大雪中带她逃出了生天。大雪带给陆莹的是惊慌和恐惧,更多的却是安心。
    那些被她逐渐遗忘的画面,竟通过梦境又回忆了起来,陆莹醒来时,怔了怔,才意识到,又梦到了他。
    她时常梦到他,许是小时候,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每次做了噩梦后,他总会出现在梦中拯救她,年龄大些时,那些简单的崇拜才逐渐变了味道。
    她望了一眼暖榻,太子并未过来,陆莹心中又有些闷闷的,外面依然在下雪,大雪积了厚厚一层,整个东宫都变成了白色。
    今日本来需要祭先祖、认宗亲,因着大雪实在太大,这一环节便推迟了一下,太子只派人给她说了一声,让她自由安排。
    陆莹也没什么事,便和嬷嬷整理了一下她的嫁妆,那边太子却被皇上喊了过去,皇上是听说他夜晚没去陆莹那儿,才特意将他喊了过去。
    下个月,陆莹就要被诊断出有孕,他若只在她房中宿一晚,怎么都说不过去,皇上甚至给他下了命令,“大婚前一个月,必须宿在她房中。”
    他的本意是为了两人好,在他看来,陆莹是个好姑娘,两人多相处一段时间,太子肯定会喜欢上她,却不知,他的强迫令太子心中很反感。
    想到她已有身孕,只过去一晚,确实不像话,太子才忍着烦躁,去了她房中。
    夜色已深,陆莹已沐浴完毕,以为他今晚仍旧不来,陆莹沐浴好,只着一身雪白里衣,就从净室走了出来,谁料一出来,就瞧见了坐在榻上的他。
    陆莹打哈欠的动作,都停了一下,水润的眸子里瞬间添了一丝欢喜,“殿下,您来啦?”
    她声音软糯动听,慌忙拿起一件外衣披在了肩上,想到两人已成亲,她这个动作,多少有些好笑,陆莹才忍着羞耻,没有穿。
    她缓步走到了他跟前,因为一再梦到少年时候的他,她甚至不再惧怕他冷着脸的模样,含笑道:“妾身帮您宽衣。”
    沈翌再次拒绝了她,“不必。”
    小时候,他说再哭将她丢下时,也没真将她丢下,陆莹便没听他的,他虽是太子,却也是她的夫君,她想的很开,两人不熟悉,他才不愿意她靠近,等熟悉起来,他应该也会接受她吧?
    陆莹打小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想要什么,都会努力争取一下,这会儿便只弯了弯唇,笑道:“殿下累了一日,肯定很辛苦,就让妾身服侍您吧。”
    虽然羞赧,她却强迫自己稳稳了心神,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她五官柔美,身姿曼妙,弯腰时领口敞开些许,单薄的里衣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风光,当真是连绵起伏,雪一般莹白娇软。
    陆莹并不知道弯腰时,从他的角度,有些不堪。
    沈翌眸色微暗,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武安伯府就是这般教养?”
    第25章 酸涩
    太子丢下这话, 就入了净室。
    陆莹一时怔在了原地,脸颊火辣辣烧了起来,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说,难道是她主动宽衣的行为, 令他不喜?一个姑娘给陌生男子宽衣确实不够矜持, 可他们分明已成亲,她伺候他本就是本分。
    陆莹鼻尖泛酸, 一时又难堪又委屈。她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 直到听到脚步声,发现他要出来,她才动了动, 回到了自己床边。
    夜色浓如墨, 月亮躲在云层中,窗外北风呼啸, 吹起了雪花,窗牖也跟着砰砰作响,整个天地间一片寂寥。
    陆莹心中也像灌进了冷风,冰得她浑身不适,沈翌沐浴完出来时, 她怔怔坐在床沿, 他没在意,径直走向暖榻前,拿起一侧的书翻看了起来。
    室内静得厉害,砰砰作响的窗牖显得格外刺耳,陆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殿下若觉得妾身哪里做的不对, 可直接说, 我是我,武安伯府是武安伯府,妾身代表不了武安伯府。”
    她声音闷闷的,尾音也有些发颤,显然委屈极了。
    沈翌拿书的手微微一顿,一时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委屈了,她刚从浴室出来,穿得单薄也情有可原,刚刚也只是帮他解腰带,实际上并未多僭越,若是无心之举,他刚刚那番话确实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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