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京城刚下了一场雪,此时外面又有簌簌的落雪声,夹杂在呼呼的北风声里若隐若现。
    让姜宛卿想起了在荒园里的那些日子。
    “会冷吗?”风昭然两只手拢到一处,替姜宛卿暖着那只手。
    “还发了,就是有点困了。”姜宛卿人往被子里缩了一点,声音低低的,因为风寒还带着一点鼻音,听上去嗡嗡的,“陛下,早些睡吧。”
    风昭然每日要上早朝,起得早,不想惊动病中的姜宛卿,便很少在这边留宿。
    若是往日,自然就赶紧起身让姜宛卿早些歇息,但今天他闻言有点不舍,“朕明日便要出征了……”
    “所以啊……”姜宛卿的手指在风昭然的手心里勾了勾,眼睛因为鼻塞而汪着一团水,“陛下今晚就歇在这里吧。”
    风昭然低下头去样她,冰凉的玉珠碰到了她的脸。
    “……冷。”姜宛卿缩了缩。
    风昭然解开颔下的红缨,象征至高皇权的冕冠被随手搁在了案边。
    “陛下,下辈子我们生在乡下好不好?”姜宛卿靠在风昭然怀里,她才喝完药不久,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你做个篾匠,我做个农妇,我们盖一间房子,养几只羊,几只鸡,再养两只猫……”
    “好。”风昭然抱着她,“下辈子投生到姜家村好了。”
    两个人细碎地聊着天,好像又回了那个时候,天地间也没有旁的活物,只剩下彼此。
    *
    姜元龄昨日前来观礼,因为“身体不适”而留在宫里歇息,此时天刚破晓,她便来到东宫探望姜宛卿。
    这显然是听说了昨晚风昭然歇在此处,探病是假,探皇帝是真。
    只可惜天没亮风昭然便离开了京城。
    瑞王自以为自己筹备了良久终于得到了出兵的时机,孰不知南疆军早已经在西郊整装待发,风昭然等这份军报已经报了好些天了。
    谁也不会想到皇帝登基第二天就领兵出征,风昭然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别吵我……”昨夜聊得太晚,姜宛卿眼皮都睁不开,“我要睡觉……”
    宫人依言退下,准备如实回禀。
    但姜宛卿忽然又改了主意:“算了,请她进来吧。”
    姜元龄打扮得甚是素净,完全是比照着风昭然素日穿的习惯来的,她进来发现风昭然竟然不在,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掩饰住了,向姜宛卿嘘寒问暖,问姜宛卿可好些。
    见宫人捧了八珍汤来,姜元龄接过,要亲自喂药。
    姜宛卿接过来,自己有一勺没一勺地喝了,她精神不济,喝个药都觉得费力得很,没有力气同姜元龄应酬,直接开门见山:“姐姐看见院子里的梅花了吗?”
    姜元龄自然看见了,那一树绿萼在风中开得清香远益,那是风昭然亲手种下的,至今还在。
    “白石老梅,开起来当真清雅。”
    刚回宫那会儿,风昭然就要把这梅树拔去来着,说要换上牡丹,最好是绯衣。
    但被姜宛卿阻止了。
    理由有两个。一是姜宛卿不想看园子里翻动得乱糟糟的,二是牡丹的花期还早着,不如先看了梅花再换牡丹。
    真正的理由是,她要走了。
    为着皇位的稳定,天下的太平,风昭然不会和姜家翻脸,所以皇后的位置还是姜元龄的。
    凭风昭然的本事,可以把上一世的戏再演一世,姜元龄至此都会觉得风昭然对自己一往情深,只不过是一时被姜宛卿迷昏了头脑。
    果然这会儿姜元龄笑得十分矜持而笃定,觉得自己看见了风昭然不变的深情——风昭然哪怕已经准备封姜宛卿为后,东宫里开着的依旧是绿萼。
    “姐姐既然看见了,也就不用我说什么了,陛下的心思都在这棵树上了。”
    姜宛卿道,“庆王暴戾,激起了民怨,朝中大臣对姐姐庆王妃的身份甚是介怀,陛下不得以才疏远姐姐。想来等到朝局安定,陛下帝位稳固,必然会迎姐姐入宫。”
    姜元龄脸上有丝讶异:“……没想到妹妹倒是看得开。”
    姜宛卿垂下眼睛:“我只不过是认命罢了。”
    她认清了自己的命运,所以绝对不能再留在这宫里。
    说到底还是骗人的本事不如风昭然,想到风昭然还想着怎么给她操办封后大典,但凯旋而归时宫里早没有她这个人了——姜宛卿便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送佛送到西,再送一程吧。
    姜元龄来的时候还有一丝忐忑,离开的时候心满意足,高高地昂着头。
    姜宛卿发了一会儿呆,养了一会儿神,让宫人去把宋延和宋晋夫请来。
    宋延与宋晋夫一来从龙有功,二来风昭然要抬举姜宛卿母爱,封宋延为忠毅侯。
    他本来要封宋晋夫为禁卫郎将,宋晋夫却谢绝了:“我好久没有押镖了,当了郎将还怎么跑江湖?”
    对于宋晋夫来说,押不押镖倒是其次,在江湖中快意人生,当一位铲强扶弱的侠士才是生平所愿。
    风昭然便赐了忠毅侯府三代世袭,宋家一举成为勋贵,自然有份参与大典,不过在大典后留宿在宫中值房,那是皇后娘娘特意给的恩典。
    姜宛卿看着舅舅与表哥走进来。
    为了观礼,两人皆是一身华服,尤其是宋延要按品着装,侯爷的忠梁冠比他束日的常顶着的一根檀木簪可要沉得多,走起路来脖颈僵得像是问别人借来的。
    宋晋夫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观礼的时候跟着礼部的号令,直接走了个同手同脚。
    姜宛卿忍不住笑了。
    他们才是她最亲的家人,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无论她身在何处,他们都会陪在她身边。
    她挥退了左右,让宋延先卸了冠,也让宋晋夫宽了外袍,自己倚榻而坐,三个人松松散散地,聊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一聊就是半天,又到了服药的时候,宫人叩门进来送药。
    姜宛卿如今喝药已经喝得麻木了,端起来就跟喝水似的喝完,问宋晋夫:“芙渠怎么样?”
    “好着呢,如今在给母亲打下手,她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不单识字,还会记账,有她在,母亲可轻松多了。”
    芙渠发愿要跟着姜宛卿,服侍姜宛卿一辈子,所以姜宛卿没让芙渠跟着入宫,芙渠很是黯然神伤,觉得是自己不配。
    其实是姜宛卿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宫,所以一开始便把她托付在宋家,拜托舅母,若是有合适的姻缘,不妨给芙渠留意。
    只是芙渠无心嫁人,并且不肯吃闲饭,如今倒成了镖局里半个内当家,舅母辛苦一世,终于能清闲下来。
    第二天,姜宛卿去了一趟铺子里找结香。
    风昭然有过姚城的经验,安置起灾民来很有一手,京中已然安定如初,结香的铺子也重新热闹起来。
    姜宛卿坐在楼上的雅间,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听着结香嘹亮的嗓子招呼客人,四下里全是人间烟火,热汽腾腾。
    她慢慢地喝了一杯酒。
    现在的身体已经连一杯酒都受不住,喝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结香正捧着托盘进来,赶忙放下托盘,给姜宛卿又是倒水,又是顺背:“小姐这是怎么了?天儿这么冷,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是着了点凉,迟迟不见好,打算出城养病。”姜宛卿道,“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先过来看看你。”
    结香呆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在桌边坐下,愣愣地瞧着姜宛卿:“小姐,你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姜宛卿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丫头做了几年生意,脑子倒是比从前好使了不少。
    “你和阿虎两个人磨磨叽叽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亲,我不等你了,这家铺子从今往后就记在你的名下,权当是我给你的陪嫁。”
    结香这下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姐,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别瞎说,你把店好好开着,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五十年……时间那么漫长,等到风昭然忘记她这个人,等到京城也忘记了她这个人,也许她还会回来看看。
    “可得好好开店啊,”姜宛卿道,“我可是要指着这间铺子才找得到你呢。”
    结香扑进了姜宛卿怀里,哇哇大哭,把底下催菜的声音全当耳旁风,一副打算直接关张的模样,“我不管,小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上回我没跟上你,这回我一定要跟上!”
    姜宛卿好了好半天才把这位老板娘哄好,从铺子里离开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华灯初上。
    时间能抚平一切,京城的夜晚灯火如倒转的星辰,战乱的痕迹已然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姜宛卿忽然很想把这座城走个遍。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京城,可到了离开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不舍。
    这里留下了她太多的记忆,她仿佛在灯光中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牵着小娘的手看花灯,也看见了少女时代的自己带着结香坐在马车上,还看见了灯火璀璨,两个戴着神魔面具的人相偕走过长街。
    那明明是姚城的景象。
    姜宛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屈服于冬日的寒风,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马驶过她准备抛下的、属于京城的所有光阴。
    *
    两天后,观礼的外官陆续离京,沈怀恩也准备回姚城。
    皇后同沈县君交好,亲自送出城外。
    送别沈氏父女后,皇后思及母亲的陵墓就在附近,便在御林卫的护送下,前去祭拜母亲。
    周小婉被追封为平国夫人,乃是一品命妇,坟茔按制修葺过,除了修建了墓道之外,还有两排松柏环绕着坟墓,宛如忠心耿耿的侍卫。
    皇后睹目思人,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守在坟前。
    皇帝临走前,再三交代宫人与御林卫好生侍候,大家也不敢远离,就隔着一片松柏,透过枝叶,可见皇后娘娘今日所穿的朱红外袍,在一片苍翠间分外显眼。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皇后一动不动。
    宫人们不敢上前,又觉得不对劲,终于有个胆子大些的,上前请示:“娘娘,天冷,风寒,该回宫了。”
    皇后没有回答。
    宫人又说了一遍,松柏后依然没有声音。
    此时众人都生出警觉,御林卫冲到坟前一看,只见长风过处,只余一件朱红外袍覆在墓碑上,看上去像是一直有人站在坟前。
    “不好啦,娘娘不见啦!”
    宫人惊慌奔走,四下搜寻,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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