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那趴在树下抱着狗头还被她看出几分懒洋洋的一大团毛茸茸,她疑惑道:“这是旺财?”
    傅司简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问这个,静了一瞬才回道:“嗯。”
    顾灼张了张口,过了会儿才一言难尽地出声:“你觉不觉得,它出现得……有些突兀?”
    偏偏它还被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看来傅司简在军营那几天是够无聊的。
    傅司简见小姑娘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委婉的质疑他写意水准的说法,解释道:“提笔时落了滴墨,只好就着画了它。”
    顾灼:……行吧。
    点了点左侧空出一块的地方,问道:“那你这处是想画什么?”
    她觉得添些浓雾山石飞鸟,模糊掉墨色出现的生硬,断出色调层次,还是能要过来裱在她屋里的。
    傅司简皱了皱眉,似是被困扰:“还未想好,我……未曾见过大片桃林,许是会有些走兽?”
    他只在御花园里见过“数株桃树烂如霞”。
    “那你这是凭空想出来的?”
    傅司简点点头:“算是吧。”
    顾灼:得,这画儿没救了。没救就没救在,她顾灼不擅丹青。
    她随口说道:“西郊有一片儿,明年花开时我带你去瞧瞧。”
    看着画中人,顾灼叹了口气。
    北疆这地方实在没什么画工到了火候的画师,她还没有过如此惟妙惟肖跃然纸上的画像。
    何况还是在一片灼灼桃林中,她实在喜欢。
    傅司简见小姑娘面色失望又艳羡,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便顺着她的话说道:“嗯,到时我与你画一幅。”
    顾灼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似是怕她不放心,傅司简从一旁的字画缸里抽出一卷,展在桌案上。
    是一幅大漠孤烟图,意境雄浑、苍凉壮阔,题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嗯,大气磅礴气壮山河,但顾灼不明白他给她看这画的用意。
    只听傅司简道:“那幅画是个意外,往常是这个水准。”
    顾灼见他侧头看向她,面上表情像是怕她不信,又想着刚才他一言不发翻出画儿来是要证明自己,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妙手丹青,吴带当风。”
    原来挡着不让她看,是怕被她误会画功不佳啊。
    真不是她妄自菲薄,比起她的画,那是天渊之别。
    听见小姑娘笑出声,傅司简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属实幼稚又莫名其妙。
    直到打开门看见暗卫眉飞色舞的脸,傅司简也没等到顾灼问为何画她。
    他说不清希望小姑娘有什么反应,也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可看着小姑娘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却有些不是滋味。
    傅司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暗卫以为这两人出来时总得有一个面红耳赤,虽然他家王爷的可能性比较大。
    谁知一个比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暗卫挠头,难道是在屋内平静一阵儿才出来的?
    也对,他家王爷总被顾姑娘调戏这事儿不好被更多人知道的。
    傅司简随顾灼往外走:“姑娘今日来书院是?”
    “不日便会有人入学,我来看看还缺些什么。”
    “我爹从江南请了夫子来,宋大儒和衡鹿书院的钟山长,你既是明年下场,有时间找他们聊聊总是好的。”
    “我爹说钟先生还教过摄政王,你可以问问他摄政王的为人。”
    傅司简听见钟山长,微不可察地愣了下。
    他几乎立刻就肯定,钟先生知道他在北疆。只是不知先生寻他是查到什么要紧之事,还是顾老将军托先生带话给他?
    见他迟迟不应,顾灼偏头就瞧见他蹙起的眉头和凝重的神情,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傅司简这才回过神,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何钟先生会离京去江南。”
    顾灼虽知他未必是在想这个,但也没追根究底地问,只是漫不经心地信口胡诌道:“被摄政王气走的呗。”
    书院已经改建得差不多,她随手推开一间讲堂,视线向内望去。
    因此没瞥见傅司简微僵的脸,也没听到叹息。
    傅司简想,小姑娘对他的偏见挺深的。老将军再不回来替他说几句,他堂堂摄政王在小姑娘这里就真快成十恶不赦的奸佞了。
    顾灼没管这些,她已经在讲堂最前面的案几坐下,摸着上面的纹路。
    木料虽不名贵,胜在结实平滑,高度也合适。
    她冲傅司简招手:“你来试试。”
    他选了小姑娘后面的案几坐下,看着她半转过来离他极近的脸。
    午后的光线泛着暖融融的金黄,照得她脸上软乎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面颊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似是上好的暖玉引得人去触摸。
    眼睫翕动,如振翅的蝴蝶翩翩起舞,偏又被拉回桃花眼下,恋恋不舍。
    朱唇翕动,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什么声音发出,他只觉得那唇瓣还能更红一些,就如六七月份的贡品樱桃,娇艳欲滴。
    她总有这样让他失神的本事。
    直到素手自香罗翠袖伸出,在他眼前摆了摆,他才动了动腰背:“有些矮。”
    脑海里想的却是不久前,书房里贴在他颈侧的温软酥麻。
    顾灼又回过头试了试,觉得正合适。
    她想起傅司简比她还要高很多,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傻了,哪有那么多人像他一样身长八尺。
    顾灼突发奇想:“傅司简,你乡试都中举了,应该能教一群秀才吧?”
    她还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以往不是你啊我啊地叫着,就是玩儿心大起故意娇声娇气地叫他“阿简”。
    “嗯?我?”
    顾灼捏起他散在案几上的袖口,拽了拽,对他挑眉使着眼色:“你上去试试,给我讲一堂课,快去——”
    傅司简想,如果他把小姑娘拉长的尾音看做是在跟他撒娇,她说什么,他多半都舍不得拒绝。
    于是他言听计从,起身走到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撩了衣袍在先生的位置坐下。
    -
    傅司简嗓音好听,样貌好看,足够吸引顾灼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可渐渐地,却是被他讲的内容吸引。
    顾灼自小听的学的多是兵法战史,祖父爹娘亲自教她,那才是她听了便觉得热血沸腾的东西。
    北疆没有名士大儒,爹爹给她请的夫子回回都说得她昏昏欲睡,夫子讲不出什么东西,她只好先背下来,经历了事才慢慢懂了意思。
    可经史子集由傅司简讲来毫不枯燥,他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真正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更让她惊喜的是,傅司简有些剖析虽与古籍所言相左,却与她不谋而合。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1,唯半言是矣。民非不患寡,而无计除寡。唯除寡且除不均,方能安天下定民生。”
    顾灼从小看惯北疆荒芜,她第一次跟夫子学这篇时便问夫子,百姓怎么会不担忧穷苦呢?吃不饱饭穿不暖衣,遇上饥荒易子而食,何来天下太平?
    夫子也是北疆人,看着父辈子女清苦一生,哪能不明白她是何意。她记得夫子良久不言,最后只沉沉叹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夫子最后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先贤是这么说的。”可她觉得先贤的话只后半句说对了,贫富不均确实是忧患。
    寡与不均都易祸起萧墙,需双管齐下,不可偏废。
    她去问爹娘,爹爹摸着她的脑袋:“夭夭说得对,再则,寡贫不只是内忧,还易引得外患。养不起将士武器,则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娘亲抱起她,点点她的小鼻子,又补了一句:“不事生产而重税以富国库,是大忌。”2
    顾灼被傅司简的温文尔雅从回忆中拉出时,他正说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3
    五年前与北戎一战,顾家可不就是差点“死于安乐”。十几年的相安无事、北戎王庭内部的权力争夺,让顾家军失了本该有的忧患意识。
    顾家军虽训练不减,却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可北戎记熟了与顾家打过的每一仗。
    顾灼定定地看着一丈远的傅司简,博古通今,惊才绝艳。
    他哀民生多艰、愿苍生保暖、求天下长安,顾灼第一次不是因为他那副惑人的皮囊而对他生出心思。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
    一开始讲学时,傅司简看着就在他面前不远托着腮的顾灼,觉得她实在可爱。
    听闻父皇曾被皇祖父送来北疆历练,他不由得想,父皇若是也将他送来,说不准能与小姑娘青梅竹马,看她从垂髫总角到豆蔻及笄,许是还能见着在学堂捉弄夫子。
    可顾灼越来越心无旁骛地专注盯着他,就像她眼里只有他一人。
    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似是藏着什么吸引他沉沦靠近。
    作者有话说:
    *
    1孔子及其弟子《季氏将伐颛臾》
    2参考一些古代变法成败和王朝更迭原因
    3孟子及其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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