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时日被提拔起来的差役武艺身手不错,智谋虽说不算厉害,却也不蠢,此时见庄浩然冷着脸一声不吭,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人从杨家大宅出来之后便一直都是这番表情,显然当是在杨家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庄浩然摇头:“不必了,回衙门吧!”
    这个时候去吴家也没什么用……只是虽是不再去吴家而改回了衙门,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先时在杨衍那密室似的书房内杨衍说的话。
    “你替我将事情办好,我便把杀了那几个富商的凶手交给你!”杨衍说道。
    庄浩然对此只冷笑着不置可否:杨衍交的自然会是真凶,可那又有什么用?杀人的刀只是凶器而已,问题从来在于面前这个人,而不是刀。
    可眼下……他没有选择。
    “你要我做什么事?”说这话时,庄浩然声音涩然。
    如棋子一般听任摆布从来是他所抵触和厌恶的,可此时却不得不做。
    “两件事。”杨衍说道,“一件便是找到去岁中秋对我杨家动手之人……”
    这件事不奇怪,本也是他准备去做的事,庄浩然点头,问杨衍:“还有一件呢?”
    杨衍道:“靖周交替之时征兵数百万,待到大周建立,剩余兵将不过数十万,其中有不少死在了战场之上,还有一些却始终不见踪影。”
    庄浩然是个读书的文人,虽也有指点江山的少年义气,可却从未想过走武将这条路,是以对兵将之事并不擅长。
    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那时候世道那么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尸骨无存的义士多的是,这又有什么问题?”
    战乱起时多的是下落不知的兵将,这并不奇怪。
    杨衍没有理会庄浩然的话,只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收到消息,二十年前,有一支逃兵逃到了江南道,人数不少。这些年逃兵一直留在江南道,趁机休养生息,想要谋划着推翻天子,卷土重来!”
    一席话说的庄浩然忍不住错愕:“杨大人,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说江南道这里有当年的逃兵?”
    江南道这地方水土丰饶富足,多平原田地,不似有些地方山谷处处,云雾缭绕的,极容易藏人。
    既是一支兵马,那人数必然不少,江南道哪来的地方可以藏一支二十年前的逃兵?
    更遑论……
    “江南道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据某所知,也只日子不好过了,百姓才会想着谋反,如江南道这等地方,鲜少出什么反贼。”庄浩然说道。
    于少数的反贼头领或许造反是为权势,可于大多数造反的百姓而言,造反的初衷多半简单的很——日子过不下去了!仅此而已。
    杨衍对庄浩然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那些逃兵逃到江南道一代苟延残喘、贼心不死,能存在这么多年,身后必有富商的支持。”
    士农工商,在世族眼中,商贾一向是低劣的存在。视金钱如粪土之说更被人夸赞为“清高不俗”的典范。
    可金钱这物俗归俗,却实属有用,且大多数事情都离不开钱财的支持。养活那么多人马二十年,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必然有富商,甚至好几个富商在背后的共同支持。
    “待到起兵成事亦需要钱财支撑,寻常人根本不会同那些人联合,那些人也不会同寻常百姓合作。”杨衍说道,“我要你借机替我查清同那些逃兵暗中合作的富商。”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庄浩然没有吭声,脑海中一瞬闪过诸多念头。
    看着没有吭声明显在拿捏思虑的庄浩然,杨衍不以为然:面前这个人不是他的人,他自也不会把这个人当做自己人。可有些事他确实需要人去做,有手段能担得起此事的,整个江南道并不多,眼前这个便是其中一个。
    工具既然趁手,他自是不介意拿来用一用的,管他主人是谁,管工具愿意不愿意,趁手能用便是。
    “我知晓你担忧此事,这件事不敢私自定夺。”杨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两件事你尽力即可,我自看得到。”
    庄浩然有没有尽力在做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杨衍。
    如此不求结果的好说话法……庄浩然面上却无任何松懈之色。
    前者倒也罢了,那人对付杨家,说是杨衍的私事也不为过。可后者……逃兵之说显然不是小事,涉及朝堂了。
    心中念头纷乱,他一时脑中也有些混沌不堪,不过天性使然,他不是磨蹭之人,有些事回去再想也可,毕竟他也没有喜欢在这密室似的书房里想事情的癖好。
    既然不准备多留,也不喜欢看到杨衍这张脸,这杨家自然少来最好。
    如此……自是要把事情都问清楚再走的。
    是以庄浩然想了想,便开口问了出来:“你既要我帮你查同逃兵接触的富商之事,那些逃兵的过往便要说清楚了。”
    “他们本属于哪一支?”
    “是大靖的人马还是民间的造反义士?”
    “当年又是何人率领?主将何人?”
    庄浩然一口气问出了不少问题,摸清楚主将性子路数,是粗犷还是细致之人,便更容易猜到这些人的藏匿之处。
    “这些你不消知道。”待到庄浩然一一问完,杨衍才开口,说道:“我只要你查出有大笔银钱出账不明的富商便够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吃瓜
    养一支兵马从来不是小数目,即便是粗茶澹饭的养着亦然如此。
    “这些江南道的富商靠着祖辈的基业同江南道的繁奢赚的盆满钵满,富贵无恼,没什么糟心事,可日子顺遂久了便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富商了。”杨衍说道,“有人想效彷先秦吕不韦奇货可居之法扶持反贼上位,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接济那些兵马。”
    这个说法倒也不是说不通。
    庄浩然拉住缰绳在姑苏县衙门前停了下来,而后将马鞭交给身边的差役,翻身下马,走入了衙门。
    可杨衍为什么要对那支兵马的出处与主将闭口不言?
    “这些你不消知道”那一句杨衍出口的话彷佛仍在耳边回响,可……庄浩然下意识的蹙了蹙眉,抿唇唇角向下压去。
    什么都不知晓便去做这件事……到时候一笔湖涂账当真出了什么事真真几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站在原地顿了片刻之后,庄浩然便下定了决心:此间之事要告知一下王散王大人。
    按说姑苏一地的小事,他庄浩然自当自己处理,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姑苏城的麻烦都解决不了,来日王散考校提拔之时必会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这也是他等闲不会轻易去信请教王散的理由,可这件事……庄浩然伸手摸了摸跳动不已的眼皮:直觉有些不大对劲。
    从杨衍回来之后开始,很多事他都被杨衍牵着鼻子走,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如今只是个姑苏县令,承认技不如人也无妨,来日方长,大不了多等等便是。可若是当真一着不慎出了什么事,往后若是被杨衍推出来顶缸,那就什么都完了。
    下定决心之后,庄浩然松了口气,大步向书房行去。
    他要修书一封千里加急送往长安!
    没了贵如油的春雨相伴,一路渐渐热了起来。
    马车车窗大开,从车窗穿入的“穿堂风”却半点不能解决马车里的烦闷,香梨把手里的团扇摇的呼啦呼啦的响,有一茬没一茬的同姜韶颜闲聊:“小姐,这还没入夏呢,热死人了!”
    姜韶颜手里握着一柄凋花的匕首小心翼翼的对付着横在膝盖小几上的半只西瓜,切下来一块递给香梨,道:“吃块瓜去去暑!”
    红囊绿皮的青瓜里竟连粒籽儿都没有,这等无籽儿的瓜香梨远远见过一回,是前几年入夏的时候,同小姐去曲江附近的文墨坊买笔墨时看到的,彼时几个小厮端着鎏金的金盘子,里头盛放的就是这样的瓜。
    那日听闻是个赵氏宗室的郡王爷在曲江芙蓉园里办宴,特意叫人备下的,说是陛下赏的,特意拿来办宴。
    那时候她同小姐眼巴巴的看着那“金尊玉贵”即将入“贵人口”的西瓜感慨不已:“贵人吃个瓜连籽儿都不用吐,还当真是金贵的很!”
    吃瓜不吐籽儿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吐个籽儿也不费什么力,可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路上她同小姐越想越是眼馋,路过骡马市时便特意下了马车去问问有没有这样的瓜,结果被告知这样的瓜多半是要入宫的,便是不入宫的也早被一等的勋贵订走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根本买不到。
    如此问了一番之后,两人更是对“贵人真会享受”这一点感慨不已!
    那一瓜难求的时候还是盛夏产西瓜的旺季,眼下都还不到西瓜上市的时候,却已经吃到了瓜,还是个不吐籽儿的瓜,且这还不是在长安,是在行路途中……
    事虽小,只一个瓜而已。可对贵人的“贵”这一字上的感受和体验,香梨有了新的认识。
    小丫鬟心里一时万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涌上了心头,带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伸手接瓜,入手的冰凉惬意驱散了不少心头的烦躁,香梨捧着瓜咬了一口。
    汁水清甜,刚刚好。
    这瓜不止卖相长得好,吃起来更是对得起这副卖相。香梨透过车窗,眼神复杂的看向前方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季世子。
    物肖其主,这瓜也同它那主人一个样。
    不管是卖相还是内里都是顶好的。
    这顶好的“未来姑爷”眼下就在不远处骑马,香梨磨了磨牙,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伙同小午把“未来姑爷”绑来的冲动。
    香梨心中五味杂陈,姜韶颜却是认认真真的又切了一块瓜,递给外头驾马车的小午,而后才用勺子舀着剩下的瓜吃了起来。
    还不到夏日的一口早瓜驱散了行路途中的烦闷,姜韶颜慢条斯理的舀着瓜惬意的看着外头的小道。
    虽没有香梨那般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不过对于季崇言的“皇恩浩荡”,她确实有了更直观的感觉。
    不管如何,那位金銮殿上的天子对这个外甥是真的疼爱。
    方才路途正中运送的小吏一番拦路送瓜的举动真真让她品出了几分“唐玄宗为杨贵妃送荔枝”的情形了。
    哦,不对!也不用比喻玄宗为贵妃送荔枝了,送荔枝这种事如今位上的天子是真的做过。
    从岭南送来的荔枝一路抵达长安已然所剩不多了,就这所剩不多的荔枝,据说有近三分之一被送到了安国公府。
    这是原主记忆里的一桩旧闻。当然,名为送到安国公府,事实上是送给哪个的,大家心知肚明。
    原主这等对世事鲜少关注的女孩子会知晓这件事还要多亏季崇欢了。
    他也分到了两盘荔枝,不过为了面子,没有当下吃掉,而是多放了一日,拿去向他的知己好友炫耀,并且做了好几首关于荔枝的诗词。
    结果放了一日,荔枝坏了,不过众目睽睽之下的,季崇欢自不能承认自己做的蠢事,于是硬着头皮吃掉了两盘放坏的荔枝,而后……进个京兆府大牢都要吃不惯生病的娇贵“安国公府二公子”自然不负众望的生病了,拉了好几天肚子才好。
    这件事彼时季崇欢虽然风流才子名头尚在,素日里“知己妹妹”也不少,可还未翻车,也未闹出之后的事情,是以,众人也只把这个当做风流才子的“趣闻轶事”而已。
    原主彼时还不认识什么季崇欢,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季崇欢做的荔枝诗词上,留了个“词句平平”的评价。
    当然,对于香梨这等人而言,诗词什么的她也不在意,只是有些心疼放坏的荔枝,觉得怪可惜的而已。
    眼下这千里送的西瓜及时入了肚子,倒是不可惜了。
    姜韶颜对原主记忆里的往事唏嘘了一番,更是坚定了自己先时的决定:她同江先生他们做的事决计不能把季崇言牵扯进来。
    如此皇恩浩荡,而他们的事不管成与不成,将来的季崇言都会为此背负诸多“忘恩负义”的骂名,既然如此,何必要让他踏进这趟浑水?
    正是因为他够好,才不能让他牵扯其中。姜韶颜放下手里的西瓜,看向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杂草出神。
    车马粼粼一路向长安而去,每日一口瓜,一路上吃掉了三口瓜之后,终于临近长安城了。
    路途的闷热也在此时开始退去,没了前几日的临夏的闷热,懒散这种情绪减退不少,春妈妈的马车里,头上包裹了头巾,“朴素”打扮的小雪白和小柳绿两人巴巴的巴在窗口,看向窗外,眼里忍不住多了几分雀跃。
    “真要到长安城了啊!”小雪白兴奋的说道,从被姜韶颜告知可以与长安那一日开始,她便惦记上了长安城,“我听人说长安城里好玩的地方不少,曲江芙蕖、骊山秋景还有芙蓉园、骡马市……”
    如同报菜名一般的报出了一堆盛景的名字,就连坐在马车里“自持身份”的春妈妈分瓜的动作都忍不住下意识的停了停。
    报什么名字啊!说的谁想去玩似的!冷哼了一声的春妈妈心道:就算去玩也要提前备足了功课,不然若是在这两个丫头面前掉了面子,她这一张老脸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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