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崔绍便将这话同洛棠都说了开,等他意识到或许洛棠并不想听时,才后悔已晚。
    “我与你说这些,只是随心想到,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担心。”
    他沉声宽慰,洛棠强笑着摇了摇头:“洛棠明白,多谢些崔大人告诉我这些,若非如此,他日再遇,我不知轻重反可能惹祸上身。”
    崔绍皱了皱眉:“他日再遇……你已想好以后如何了?”
    洛棠点头,虽生得艳丽扮得娇美,可她的眼神与姿态却清清楚楚透露着,她不愿屈服于命运。
    “如今情势所迫,崔大人好心收留我,我却不敢贪心,只待我能赚得立身的本钱,便会安静地隐姓埋名去。”
    崔绍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一个女子……要隐姓埋名独自生活?”
    洛棠艰难地维持着体面笑容。
    崔绍便明白了,哪是她愿意,如此娇娥,若非形势所迫,怎至于沦落到那样地步?
    他咬紧牙关,一时间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卖身契捏在谢凤池手中,这些日回来,他也曾旁敲侧击,可谢凤池仿若故意一般没有理会。
    他又顺着些蛛丝马迹去查,发现洛棠所怕的那些确是真事,谢凤池果然不同表面显得那般君子。
    只要谢凤池不松口,饶是他也不能违背律法去抢,如此,确实除了隐姓埋名,洛棠没有更安全的活法。
    那自己能做什么?
    私下悄然去救济照顾吗?
    那算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像老安宁侯一般,将她当做自己的外室吗?!
    这般有违方寸的行为!
    不可!
    寂夜无声,崔绍盯着手中文稿,一时不再说话。
    洛棠却急得攥紧了座椅扶手。
    莫非是力度还未够?
    她还未能完全戳中崔绍的软肋?
    否则这人怎就不顺着她的话,接出她想要的答案呢?
    她想要崔绍满心自愿的维护她,哪怕不能替她赎身,也该将她供养得好好,否则仅凭累死累活才赚来润笔费,她早晚会饿死的!
    先前他提起谢凤池,洛棠心中已经起了波澜,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那人如今袭了爵,位置又升高,于自己来说可惜,而是谢凤池若更得势,心中记恨自己的话,自己岂非更插翅难飞?
    她只能祈求谢凤池宽宏,不至于为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劳心伤神,不论是殉葬还是送进宫都大有人选,不必执着于她才好!
    希望美好,但心中终归不安,便更要牢牢把握住身边的男子,可这人,怎就卡壳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棠脸上的笑终是有些挂不住,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急于一时。
    “崔大人,这份稿子可还能用?”
    崔绍回过神,皱眉提笔又在宣纸上勾了几处,铁面无私道:“不可,问题诸多,我都勾出来了,洛娘得空再改改吧。”
    洛棠心口升起股气,艰难点了点头。
    她想起先前程四郎过来同自己传话时,她还觉得或许是下人们传话不仔细,徒添了严厉语气,不想,当面对着崔绍,才知道他的原话更冷酷不近人情。
    她忍不住又想到,若是谢凤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面上都不会如此让自己下不来台,只会哄着自己,婉转提点自己。
    心口发堵,发髻上的桃花也彷如蔫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崔绍:我不能和谢凤池一样!!!!!
    谢凤池:我觉得我挺好啊?
    第四十七章
    夜深, 侯府因着新主子袭爵,热闹了几日,终于慢慢歇下。
    春老院中,披着鹤氅的新侯爷垂着眼眸坐在桌旁, 一页一页翻看从屋内搜出来的文稿。
    手中文稿上, 落魄奴婢与世家子弟的爱情故事栩栩如生, 却似乎没有勾起他任何兴趣。
    他神色淡漠,看不出前几日在殿上领旨时的感怀动容, 也看不出白日里与府中众人相处时的温润和善,只是在例行公事似的阅览。
    屋中落针可闻,身侧的庞荣默然替换了一根又一根烛台。
    跪在下方的程四郎面色惨白, 府里歌舞升平, 他却是被压在这里三日了,因着世子、哦不侯爷一直没看完,他便要一直跪着等在此处。
    他的膝盖都快要跪肿了……
    谢凤池终于看完了最后的结尾, 缓缓将纸张合上。
    “程四郎。”
    跪着的人下意识抖了抖,惊恐无比地朝上看去,这位惯来善待下人的主子, 这些日子却叫他体会到了莫大的恐惧。
    谢凤池彷如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些,都是你替她转交书斋的?”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回侯爷, 是……”
    “好看吗?”谢凤池将文稿捻起一张, 难辨喜怒地看着他。
    程四郎跪地磕头:“小的不识字,小的不知!”
    他再迟钝也明白了,这趟去江南,小娘没跟着回来, 世子桩桩件件地查, 终是查到他头上了!
    若是平常, 只要不是太大的错,下人们如此求饶,世子一般都会揭过去了,可如今成了侯爷的人,直到程四郎磕得头破血流,才轻轻叫上一句行了。
    还是厌弃哭声尖锐有些刺痛脑子,血脏了脚边的地。
    谢凤池也不看程四郎的凄惨模样,自顾自道:“进府八载,从打杂到帮工,如今做了后厨里的副手,可谓不易,为何偏偏想不开,要做多余的事呢?”
    程四郎懊悔大哭,只道自己鬼迷了心窍,以为是举手之劳未曾多想,谢凤池却越听越好笑。
    他的手缓缓地扣着桌案,有一下没一下地沉沉敲着。
    “程四郎。”
    谢凤池平静打断他,下一刻,面无表情地庞荣狠狠一脚将人踹飞,随即又将他踩在地上,差点当场断了气。
    “别说多余的话。”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如夹着毒针。
    程四郎嗓子眼涌出股腥甜,四肢五脏几欲碎裂。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前的人影都虚晃起来。
    他怆然伸手求救,终是怕了!
    他艰难地想,小娘,别怪我,我也只是个做奴才的,左右你已经不在侯府,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头上,就当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回报我的吧!
    更有甚者,程四郎又想,他如今受这罪,难道小娘就没有错吗?
    若非她在自己面前哭惨,自己又怎会偷偷做出这么些事来?
    于是他再不敢遮掩,撕心裂肺地咳着,又迫不及待将洛棠进府以来,央他做过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抖出。
    “侯爷!小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要不是小娘哀求,小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背着您做这些!”
    程四郎已经昏了头,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他越急,甩到洛棠身上的错就越多,诸多原本是他主动情缘的事,也变成了是洛棠央求的。
    从替她开小灶,到帮她传文稿,次数频繁几乎数不清,更有那夜除夕,他还替小娘熬了锅醒酒汤!
    谢凤池起初只是静静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个榔头来砸一次他的脑袋,最多不过呼吸越发沉重,嘴角的笑容越发僵硬,可他还是在竭力维持着自己那张人皮。
    可当听到除夕那晚,她还叫人熬醒酒汤后,脑袋终似被砸穿了,露出□□裸的血浆骨肉,叫谢凤池红了眼底,肩膀微微颤动地笑了出来。
    那夜他未曾喝酒,府中众人因着守孝都不得饮酒,唯一喝了酒的只有霍光。
    好一个洛棠……
    庞荣皱眉看了眼主子,又看向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奴才——
    程四郎何曾见过清和温润的世子这般模样!
    他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狂颤着打了无数个嗝,眼看快要被吓死过去,庞荣无法,只得将人劈晕了,一把先丢出门外。
    等在屋外的杜管家见状,顿时怔了神,倒不是讶异如此惩处下人,而是,如此惩处人的,是谢凤池。
    眼看庞荣一语不发地要回屋,杜管家急得一把拽住人:“你怎得都不帮劝劝!”
    庞荣实在不知,这种满头绿的情况该怎么劝。
    杜管家看他反应也猜到了一二,深深叹了口气,将人往外提拽了几下,轻步进了屋。
    屋内的谢凤池还在笑,他撑着额头,衣冠处处端正,便更衬着那张原本如玉的君子面庞怖如恶鬼。
    杜管家看得心惊。
    “侯爷,身体要紧!”
    谢凤池侧目望了他一眼,叫年逾五十的老管家都心生寒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是这府里待得最久的下人,也是看着谢凤池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谢凤池真将自己气出问题!
    他又劝了许久,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两人,言道既然是奴才,打杀发卖都行,万不可气坏了侯爷自己,终于叫谢凤池稍稍安宁下来,直勾勾地看向他。
    杜管家无法,梗着脖子与他对望:“侯爷,您是千金之躯,犯不着啊!”
    谢凤池面色还泛着红,可眼底的血丝仍旧没退下,他扯了扯嘴角:“犯不着?”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大逆不道的:“人死了便能解脱,那怎得父亲这些年都没解脱呢?”
    杜管家哑口,心里哀嚎老侯爷,您给世子起的好头!
    谢凤池珍且郑重地从袖中取出支剔透的玉钗。
    杜管家只看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叹着冤孽!
    “程四郎,将他的伤治好。”谢凤池的嗓音略微沙哑,却不容置喙。
    杜管家忙应声,面露希冀:“这样也好,治好了再发卖或是怎样,都能保全侯爷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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