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 谢凤池后背上的伤也渐渐愈合了。
    前些日子洛棠有意借让谢凤池好好修养为由, 避让了他一段时间,也给自己留了些清净时日好好思考。
    得了空,她又从下人口中得知,江南近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些事。
    雪灾时, 江南的世家豪族们贪赃枉法, 在京中来人后收敛了许多, 可来的几位手腕强是强,偏偏证据不足,治也只能治他们个赈灾不力,再往下往深想肃清官场,却苦于缺乏证据,什么都查不出来,叫百姓怨声载道。
    洛棠心惊肉跳地想,所谓的证据,莫非就是那日霍将军质问谢凤池的那些?
    她赶紧摇摇头。
    也是这时,下人来传话,谢凤池请她去房间里有事相告。
    洛棠便知道,该来的还是得来。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像那天在节会上茫然了,深吸了几口气后,起身迈步。
    进了谢凤池的屋,扑面是股淡淡的药香,混着对方衣服上清雅的皂角味,悠悠然然十分端庄。
    因着屋里有炭盆,谢凤池坐在桌案前,只在中衣外披着件鹤氅,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背后,勾出个清雅病弱的美人模样。
    他听到洛棠的脚步声,抬头轻轻一笑。
    洛棠的心思便被这貌美晃了一瞬,匆忙换上笑意,软绵绵地绕到世子身旁,下巴抵住他的肩。
    “世子今日可又好些了?”她满是关切。
    谢凤池莞尔,他怕再不好,他的小宠物便要对他变心了。
    不过池今日也不与她打趣,而是点点头,直接柔声告诉她正事。
    庞荣找到了先前帮侯爷处理洛棠卖身契的联络人,对方已经动身去到射阳了,只等他们一到,便能立刻找当年的婆子问清状况。
    若卖身契有留档就拿走,若没留档,便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所卖,若非戴罪之人的后代,去销个奴籍也非大事。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世子愿替我销了奴籍?”
    谢凤池唇角勾得温柔:“可洛娘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棠心如擂鼓。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可她还是佯装着喜悦,柔情蜜意地笑:“何事?”
    “我名谢凤池。”
    洛棠怔了怔。
    谢凤池抬眉笑看着她,让她唤自己名讳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准许她的,越发多,也越发放肆了。
    直呼名讳,除却亲密的家人与好友,便是品阶更高的贵人,说破天也轮不到她。
    谢凤池对她,难道真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
    如果搁在一个月前,洛棠还不知侯府状况,也不甚了解谢凤池究竟模样,或许会兴高采烈,现如今她只觉得有些慌张。
    她尽力装作欣喜又强行按捺,一双盈盈眼眸横波荡漾。
    “世子何意,我听不懂,也不敢。”
    既然知道谢凤池如今愿意允她更多,她便不真的彻底拂了对方,却也不直接顺了对方的意。
    她得慢慢同对方拉扯着,情况不对就立刻松手开溜。
    谢凤池看了她许久,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嗯,不敢,那等拿到卖身契了我再来问问。”
    他喜爱她同自己撒娇泼蛮,知道她定然已经懂了,在与自己调味,便也不催促。
    手中拿着饵,轻轻缓缓地逗弄,想来也会更有趣味。
    洛棠红了脸,偷看对方明明在微笑,却觉得端方的世子似乎越要披不住他那层人皮了,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就在他的人皮下静静蛰伏,等待着自己。
    她心中害怕,面上却不敢显,只故意嗔怪地撅了个嘴。
    下一秒,端坐着的病美人温柔揽住她的腰,动作已经不似往昔那般生疏,将人轻轻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吻上她的唇。
    春景正盛。
    *
    又过了几日,官道上的雪清扫差不多,院中东西也收整完毕,庞荣带队护着两人,从广陵府驾车去往下面的射阳县。
    因为先前洛棠主动钻过谢凤池的车,这次庞荣便索性也就准备了一架马车,让洛棠心里直骂他看不懂人脸色。
    她偎依在谢凤池身侧,不敢将自己的面目朝向对方,生怕不经意间透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这般拘束小心,反倒让谢凤池窥出端倪。
    谢凤池只当她近乡情怯,或者更多的是在盘算如何利用身世再做文章,便也没出声。
    她肯定会选一条让她自己最舒服的路,用不着宽慰,而她终归也只能在自己掌中盘旋,没有意外。
    他指尖轻轻揉了把她的唇。
    可意外不在这处生,也会在别处。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突然又遇上多云的日子。
    洛棠站在谢凤池身后,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被大火吞噬过的院落,它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
    她原本因为前路未卜而心情复杂了半条路,又想着既然来了,终归得撑起脸面。
    虚荣在京中无处释放,只有回归这处才能叫她扬眉吐气。
    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会是眼前的画面。
    负责带联络人与谢凤池碰头的家将跪在还没化冻的雪地上,身侧的雪地下漏出被埋了一半的焦土。
    对方哑声磕头:“世子恕罪!”
    身周无一人敢应声,狭窄的小街外隐约路过些百姓,看到此处围积了这么些人,好奇却不敢靠近。
    如今江南似乎处处都隐着危机,世家豪族们担忧被贵人抓住把柄,各个自危,连带着处事手段都干脆狠厉了不少。
    不可惹不可惹。
    谢凤池静静地看着这处,倒春寒的冷风把他的大氅与鬓发都撩动了几分,他却许久都没给出动静。
    洛棠心中也乱的很,原本脑袋都要炸了,这会儿却好似被猛晃了一顿,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许久,谢凤池才轻声询问:“何时出的事?”
    家将答:“左邻右舍说,是半个月前生的大火,因着此处……特殊,故前后门一直锁着,无人能进入救火,里面的人也都没能出来。”
    谢凤池侧目看了眼洛棠。
    洛棠毛骨悚然地攥起手掌:“确,确是……妈妈们怕人逃,往日从不开院门。”
    可在这个节骨眼,当真是个意外?
    谢凤池点了点头:“如此,后来可有清点人数?”
    家将又将人员数目一一报上,但洛棠无法跟着确认,毕竟她已经离开了两三年,后来院中是否有人员增减她必然不知。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感到周围的阴寒漫上了身。
    可谢凤池牵住了她,轻轻宽慰道:“所幸你无事。”
    洛棠突然便觉得鼻尖酸涩。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好似浮萍无依,处处受雨打风吹,周边的同类一个个凋零去,她只能依附于一块不知内里如何的青岩石。
    她怕那石头崩殂吞噬她,又怕再来一场大雨就将她从石头上刮去,可到了最后,仍只有这块青岩在呵护着她。
    她怆然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对谢凤池的畏惧好似因这一场灾难而稍微退却了些,轻轻往对方身边靠了靠,汲取些温度来。
    回到客栈,谢凤池轻声安慰起洛棠。
    洛棠却也想不通,又惊又吓:“她们平日对自己可好了,总不至于自己将自己烧死。”
    谢凤池垂眸沉吟,洛棠脑海里却已绕了许多弯子,诸多不知从何处知晓的消息都糊成一团,叫她忽然大惊:
    “不会是,是江南那些贪官,如今要被查证了,为了掩藏证据才烧了妈妈们的院子吧!”
    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当年侯爷便是在江南买的她,那院子里的其她娘子也有不少都入了贵人们后院,这种地方若没个地头蛇护着,怎会如此安稳?
    如今东窗事发,那些大人们为了湮没证据,做出杀人灭口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啊!
    谢凤池婉转笑眼看向她:“洛娘知道得到倒挺多。”
    洛棠头皮突然发了麻。
    她猛地想起,侯爷与江南豪族或有牵扯,是在霍将军与世子的争执时被她偷听到的,她可千万不能暴露了这层!
    “是丫鬟们在说,大家都在悄悄说这些,我偷听到的,”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见谢凤池依旧笑而不语,心中更慌,
    “其实,当年我同几个姐姐都猜测,整个院子或许都是某位大人私下的生意,所以才,才那么说。”
    才不是因为侯爷同她的关系,故联想到的如今京中与江南的形势。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到底圆没圆过去,连带着慌得眼眶又红了。
    谢凤池徐徐叹了口气,将人拉过来,替她抹了抹眼角。
    “怎么又哭了,怕成这样吗?”
    洛棠不争气地点点头,可不是吗,怕侯爷,怕京官,怕江南豪族,更怕你。
    屋子里的灯盏温温柔柔,映着谢凤池俊美却有些无奈的面容。
    他看起来温柔的不行,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哄着少女,却在盯住少女咬出了个淡淡牙印的唇后,眼中情愫翻涌。
    原本清净时不觉,食髓知味后,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忍不住。
    他指尖发痒,便抬起手又摩挲揉弄了下,揉得洛棠委屈无比。
    “好了,我会查清,不叫你这么害怕,”谢凤池笑着俯身看她,
    “不哭了,等着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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