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突然发现,还是自然而然地框进视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会经常看到一个背影。
    利落的肩线连同稍许瘦削的后背轮廓撑起白绿混色的校服,因为“男生后发不能长过衣领”的变态校规,贴着脖子的发尾剃得很短,有那么一小截毛绒绒或者说是毛扎扎的状态。
    “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第四次看到这个背影时,一跃而过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有点迷茫还有点不知所措。还好,它只是短暂地歇了歇脚,没有驻足的打算。
    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在意。大概是深陷于某种微妙的情绪吧,像所有青春期道不清说不明的很多东西一样,忽然跑入,没有缘由。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频繁地看。
    不知道名字,通过校服的边角颜色知道他是大一届的学长。
    好像总是孤单的一人。
    体育场上擦身而过,课间操结束时偶尔一瞥,还有很多次上下学,因为坐同一辆公交车,隔着人群看到他。永远站得挺拔,黑色双肩包宽宽的背带压着肩,展得利落。耳机线在脖后交叉,挂着。
    侧过一点脸,又看到黑框的眼镜。保持在一个动作,凝望着窗外,或者读着书。拿着手机在按也是有的,打几个字停一下,然后是长久的发呆。好像就是从这一年起,遇见戴起眼镜很好看的男生,没有频繁托镜架动作的,总是会多投几个目光给对方。
    遇见的频次多了,就会习惯,像是生活中的固定背景板。例如特定时间点总会擦肩而过的路人,因为通勤和上学时间的迭合,恰好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空间里。再例如,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细节,同样地上演,就会理所当然地忽视。
    他也是如此。知道是同校的学长,不断地看到,上下学,校园里,默默地接受了他存在于我生活一隅的特质。只是偶尔,错于时间的遇见,或者是不见,也会产生些微的疑问。但也没有再往上。
    直到我升上一个新年级,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作为考生年级,搬到了离我们较远的一栋教学楼。不会再在长廊走廊偶遇,课间操时考生年级要跑步,我再不能发挥在人群中隔着几人立马识出的技能。而因为他们学业的繁忙,放学也再难有假装一起并排等车的小剧场。
    好像少了点什么。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遇到过。和朋友聊天毫无形象地大笑,他刚好从实验楼出来,腋下夹着一本化学书。好像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无故变得有些紧张。
    “你的表情突然好怪。”朋友说,“你认识那个帅哥吗?”
    我摇头,隐去尴尬夹杂着害羞的复杂情绪,“不认识。”
    上学的路上也见过。偶然一次,我被人群挤到车的前半部,刚好到他的身边。因为紧张,我始终不敢抬头,只是在车摇摇晃晃要停不停时,装作不经意地仰望另一边的窗子,眼神飞速转回的瞬间,看到他手里捧着的天文竞赛书。
    同样的书我也有一本。其实这一年,我们在同一个天文社团进行活动,他不常出现,要是来了,就坐在我右手边前两个的位置。金星凌日,开普勒的第二定律,厄尔尼诺发生的周期。这是天文学瑰丽震撼外表下裹着的炮弹内核,我常听得头晕眼花,犯困犯懵。昏暗的环境里,他坐在投影仪下,幻灯片一张张闪过,淡淡的光笼着他,制造出一种绝妙安逸的氛围。我在臂膀里斜看着他稍微塌下去一点肩的背影,睡得踏实香甜。
    甚至区级天文竞赛那天也是,我慢吞吞在草纸上演算着天体的预计寿命,算到眼花缭乱,偶尔的抬头里,望见他奋笔疾书的背影,忽然觉出一种安心感。过于放松的坏处,是到了后来眼皮都快要撑不住。
    十一月的冬天很冷,又是没有空调的外校,不知道监考老师抽什么风,提前开了窗户通风,没攒住一点热气,冻得人要命。此起彼伏的吸鼻声里,只有他围着一条火红围巾,显得异常暖和。
    我又困又饿还冷,觉得他实在太狡猾。没准一切都是阴谋,他早预料好一切,只等其他人被冬日寒风刮倒,偃旗息鼓,直接投降。毕竟开考刚半个小时,他就提前一个小时交了卷,留下一片惊叹。
    后来他果然拿了一等奖,周一的升旗仪式,和其他几位二等奖获奖者一起上台领奖。我坐在底下,揪着人工草,分辨了半天也没分出,到底他姓哪个。但因为过于惹眼的外表,身边充斥着含混的兴奋。
    我也拿了奖,三等奖。很意外。虽然没资格上台与他并排。但获得一个小小的奖状本,暗色的皮,手感很好,里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一个填空出来的“三等奖”字样。四块钱的报名费,也算物超所值。何况最后我都在瞎写瞎填,这样都能得奖,说不定也算他分给我的好运气。我没头没尾地这样想。有种莫名的开心。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长,以至于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还有他会毕业的事实。春天来时,他没再补课了,固定的放学时间里,还是能碰见他。有几次我故意站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捕捉从他耳机漏出的音乐。可惜声音太小太轻,其实听不太清,只是隐约觉得有段很迷人的鼓点。
    白日渐长,回家的公车上还能看到日落,橘色的一大片,偶尔是紫色的天空。气温把风轰得很好闻,带着抽芽的清新味道。我从书包里拿出小说,翻了几页,困得不行,打呵欠的时候发现几个座前站着的他也在眯眼皱鼻。他摘下眼镜,撩起校服下摆擦了擦。
    哦,原来他不戴眼镜是这样的啊。
    如果能说上话就好了,我会告诉他,他还是不戴眼镜更好看一些。
    其实也是有说过话的。还是天文社团活动,要观察黑子活动,两人一组,刚好我们一起。穿过用福尔马林泡着各式动物标本的走廊,上到实验楼的顶层,清晨时的校园居然也静得可怕。他不是个多言的人,上下楼都没开口,我也不好说话,只是沉默。他走路很快,大概腿长,一步要多迈我好远,后来察觉,步速慢了下来。
    拆装天文望远镜也很安静,只在反复强调安全观察时多说了一些。大概是之前抱有少女情怀的幻想太多,他的声线和我想象的太不同。远不是什么小说里写着的充满磁性的声音,但不会过于柔也不会过于燥,一切都刚刚好。
    “一定不要因为好奇直接去看接目镜。”他说,摘下眼镜,哦,原来是平光镜,“不要嫌我说太多遍。”
    “上次老师也有说,以前有个高年级的人,因为直接对着太阳去看,结果眼睛受伤了。好像差点瞎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回我:“嗯,是。我当时也在场,是和我一个小组的人。”
    也就到这里。和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一起。
    是他的表情太复杂自责,还是我没有安慰或转移话题的能力,反正两人忽然就一起陷入沉默,之后再也没有额外的交谈。
    就到这里了。稍显清晰的记忆也就到了这里。
    之后他毕业,不知道考上了哪里。学校挂着的红榜我既对不上名字,也对不上脸。好像有相似的,但又不能完全确定。因为那目光里的东西,实在和观测那天看到的大相径庭。之后也不是说忘记吧,只是觉得有点失落,还有种习惯悄然改变的不适。毕竟这次是连上下学也不会再看到了。
    然后好像是真的接受并且忘记,我升上毕业年级,搬到他曾经所在的教学楼。埋进题海,和没完没了的模拟考。
    再然后,辛苦劳累一年,终于迎来了为期三天的中考。好像是记忆里最热的三天,早晨时就有薄薄的热浪,混着一点风,更添急躁和紧张。
    最后一天结束是中午,特别热。我沉浸在发挥失败的考试中,以至于上错了车。车开出好多站才发现,进退两难中,上来一个人。以为是自己恍惚看错,但等他站到离我不远处,才发现确实是他。即使身高抽高了不少,头发留长了一些,身上穿着我所陌生的校服,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依旧挂着耳机架着眼镜,没有什么表情。熟悉的黑色书包底下压着一个什么——那是附近一所名校的校徽。
    他果然考得很好。原来他考到那里去了啊。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随之袭来的,是某种奇异的放松和释然。
    像参加一次长跑,又像历经一场冒险。而他,是在一段旅程中那个提醒我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风景,无数路标中的一个。
    我一路望着他的背影,终于走到了这里。
    盛夏蝉鸣中,他无意识地转过头来。也许看到了角落的我,也许没有。但这些已经都不再重要。
    “再见。”我在心底小声地冲他说。
    属于我的一小段青春,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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