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淅淅沥沥,天色似一幅素美的水墨画,云影重叠,缥缈的晨雾散去,炊烟袅袅,云海城也逐渐趋于一种苍白的明朗。
    云海炼器坊,鲁不庸的独家庭院。
    青石板被淋得湿漉漉的,一抹朱褐色的亭子下方,三道气息如渊的人影平起平坐,沙沙的雨声回荡在耳畔,交谈声混在各种杂音中,斜雨刮到了亭子边缘便被一股暗藏锋芒的妖力斩断,整个凉亭的气氛略显古怪。
    鲁不庸、翁妄逐、聂荣。
    一个是云海炼器坊的金字招牌,一个是万人追捧的圣手丹师,一个是坐镇幕后却盛名远播的云海财神,如今云海城中最具威望和势力的三个人聚集于云海炼器坊的朱亭,不煮茶论道,不操持风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听雨啸、听风吟,但这已然是一种大势所趋的信号。
    “不庸,数月未照面,今日一见,已是五阶器道宗师!这等年纪和作为,真是让为兄汗颜呐,枉为兄痴长一甲子的年岁!”
    “翁兄,你这实乃折煞小弟了。你我虽相交忘年,但你这过分的谦虚在我听来却是揶揄的成分更多了。褚晖岛一行,回来后便是丹道宗师。真是羡煞小弟了!”
    “恭维的差不多就够了。你来我往的有意思么?我这个商人都没怎么套,你们还这么表面?”
    正当鲁不庸和翁妄逐要再深入相护吹捧之时,聂荣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嘴,旁边两人皆是不为所动,情绪不形于色,丝毫不觉得尴尬。
    在云海城呆了大半辈子,半百年纪的聂荣也算是老人了。
    只是,相比起翁妄逐的白发苍苍,聂荣的外貌绝对是年轻了太多,虽也步入中年模样,一对浓厚的剑眉飞向鬓角,眼神观心般的一直低垂,鼻梁高挺,古板的脸庞上布满胡渣,不见一点儿商人的精明狡黠,反倒是透着一股尝遍世间沧桑的味道。
    “聂行长还是一点儿没变,直来直往。话说,商人若皆是聂行长这般脾性,真的不会做亏本买卖吗?”
    如果是放在之前,翁妄逐还是四阶炼丹师之时,他断然是不会这般跟聂荣说话的,再怎么说聂荣也是云海城星火拍卖行的掌权者,修为深不可测的妖宗,东域世族聂家下派到云海城的代表,身份上套着一层层光环,耀眼高贵。
    可是,当翁妄逐晋升为五阶炼丹师之际,身份也随之高涨变得尊贵起来,两人之间的阶级沟壑霎时被填满,完全可以处在平等的地位进行交流。
    闻声,聂荣那张似美工雕刻而成的面庞没有一丝波动,语气极为淡然,眸子下敛,回道:“翁老慧眼看得明白。聂某的确不太擅长这行,平时也就维护一下秩序罢了,那种琐碎的事还是交给手下人去做就好了。”
    “呵呵。”翁妄逐干笑了一声,一时没了下文。
    这怪不得翁妄逐,实在是聂荣终结话题的能力太强了,再怎么热络的气氛都能因他一句话陷入僵局般的冷场,难以调动。
    鲁不庸则是显得慵懒至极,毕竟是这两人主动上门,意欲何求世人皆知,倒是无欲无求的鲁不庸放松极了,撑着脑袋出神地观赏着雨幕下的院景,入目一片翠绿,沾染玉露的花苞,簌簌摇晃的玉竹,景致雅然。
    聂荣斜眼瞥了鲁不庸一下,旋即眼珠回转,身子依旧佝偻,明明一个颇具气质的中年人偏偏要露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变戏法般的拿出了一枚金黄色的储物戒,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在圆桌上,低沉道:“前辈既屈居檐下,想必与鲁兄有几分交情。聂某迂腐,说不来话,待会儿还望鲁兄帮衬一二。”
    说完,聂荣伸出手将金黄色的戒指推到了鲁不庸的面前。
    翁妄逐暗叹了一句果然,这聂荣把话说死是因为要自己先开启这个话题,到了这份上翁妄逐自然不甘落后,但他拿出的并非储物戒,而是一方碧血丹盒,随即肃穆道:“老弟,套的话咱俩之间就免了。这点心意收下,还望你帮为兄引荐一番。”
    这下子,鲁不庸也不好再伪装成透明人,苦笑着看了看两人,道:“两位可别为难我了。这些东西我受不得。前辈愿屈身寒舍,无非图个清静。要谈交情,委实没有。我更说不上什么话。还有,两位这番作态,想必逃不过前辈的法眼。”
    说着,鲁不庸还指了指上方,意思不言而喻。
    苏贤的神念遍及炼器坊,聂荣和翁妄逐的做法尽收眼底。
    “这点聂某也清楚。不过,前辈之光朗照乾坤,聂某虽心诚,却也怕刻板的性子减分。聂某定不让鲁兄难堪,这份情意还望收下。毕竟,心诚七十分,说话二十分,机缘十分,没态度全零。”聂荣又将那枚储物戒向前推了几公分,深沉的眸子凝望着鲁不庸,所有心思也都藏在了话里。
    上苍有眼,即便是做,也要做给前辈看!
    心诚则灵,聂荣就是要让苏贤看到自己的态度。
    翁妄逐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心想聂荣这货真是会说话,听似死气沉沉,实则饱藏瑾瑜,几句话说的有板有眼,占尽了先机,倒是让他陷入了被动。
    “不庸……”
    翁妄逐正欲开口,猝然间亭内三人皆是惊觉回首抬眸,只见一道年轻身影撕开了雨幕,雨珠四溅,身形似融于灰蒙云霭,穿梭于交加的风雨中踏空而来,只是一瞬便落到了庭院的正中央,但这年轻妖宗根本无暇顾及亭内坐谈的三人,而是诚惶诚恐地九十度躬身,朝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庄重道:“苏氏直系弟子,苏斩,恭迎尊者驾临!”
    此人,赫然是苏斩!
    那削长的身影穿着一袭白袍,面相平凡,浑身气宇却似出鞘之剑,由于刚落地的缘故苏斩的长发还因惯性在飘洒,此刻的他连雨幕都不敢隔绝,任凭其哗哗落在自己的白袍上,衣袍很快被湿了一片,即便如此苏斩也未曾妄动。
    苏斩遥遥一拜的虚空似有一尊恐怖的神明伫立,手握日月,脚踩众生,令其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
    突如其来的一幕惊煞了亭内的三人,虽不知一介横行于世的妖宗何以如此卑躬屈膝,但这些人都可以从苏斩那一句无厘头的话中听出端倪,三人疾步走进雨幕,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天际边的暗浊云影,聂荣一向不起波澜的面容顿时骇然失色,眼瞳震动,惊恐地垂下了身子,双拳抱紧,同苏斩一般呈俯拜状,只是那身躯多多少少还在微微颤动着。
    剩余的鲁不庸和翁妄逐更加震惊,尽管他们在器道和丹道上各有建树,但论及修为境界自然是远不如聂荣,导致他们落俗到根本察觉不到那团灰浊云影中的古怪,这时候彼此之间的差距就愈发凸显。
    两人心有涩味,皆是想到这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两人连探查的资格都没有,两人迅速地对望一眼,下一瞬不约而同地一起俯身,神色恭敬。
    这种时候哪有时间管那么多,盲从就是了!
    与此同时,大堂内的年家兄妹也仓促赶来,年肆泽深深地望了一眼聂荣的背影,在未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前,他谨慎到不敢流露出一丝丝的怨毒和仇恨,但年柒舞更狠,她连多余的一眼都没往聂荣身上瞟,仿佛只把他当作了一个平常人,而非杀父害母的仇人,效仿着众人朝远方拜去。
    蒙邈忙不迭地跟上,虽然一脸懵然,但心想跟着做是绝不会错的。
    毕竟,当下这个环境,所有人皆是息声,整个庭院内显得格外压抑和沉重,如果说后方的数人都是亦步亦趋,那首当其冲的苏斩和聂荣压根儿就是在朝圣,心上如压着山岳,恐慌和惊骇交织,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随着一阵急促的“咿呀”声响起,偏房的门洞开,一道青色身影急速掠出,将雨幕掀开了一个口子,当苏贤望见了天边的那抹浊云,眼眶蓦然通红,鼻尖一酸,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年多来的坚强霎时被抛在了脑后,只见苏贤缓缓地俯下身子,站在最前方,泪和雨混成一块儿,激动地躬身俯拜。
    这一个月来,苏贤在脑海中曾无数次勾勒幻想和黑老再次见面的场景,以及见面后自己的反应。
    是哭,还是笑?
    是乳燕投怀,还是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执拗地站在原地?
    可当再度相逢之时,一切临摹预演的桥段全被推翻,唯有汹涌澎湃的心潮,欲语还休的沉默,以及喜不自胜的欢泣。
    什么钢铁男子汉,统统没有!
    就是在这个暗香浮动的早春,明明早有准备,却又猝不及防地再见了。
    “少主,比一年前高了三公分,肩膀也宽了一点,清瘦了一点,跟主人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样。”
    转眼间,那团云影如闪电般消散,一道苍老却饱含着欣慰的声音由远及近悠悠响起,苏贤被两只冰冷却又异常温热的手扶起,黑色帽檐下露出一张双颊微微凹陷的面容,颧骨微凸,老者身形佝偻,比之苏贤稍稍矮了几公分,身着终年不改的黑袍,鬓发灰白,双目狭小却又精光熠熠,似是涌动着晶莹的泪花,在外人看来枯老丑陋的面庞落在苏贤的眼中是那般的亲切和蔼。
    闻言,苏贤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肩膀耸动,略微哽咽道:“黑老,脸上皱纹又多了两道,还比我矮了。”
    “哈哈哈!老奴直起身板来,可还是跟少主一般高!倒是皱纹是真除不掉了。”
    黑老陡然放声大笑,呈弯弓状的身子还真直起来了几分,双眼微眯,满是赞赏地上下打量着苏贤,遥想当年苏贤还是那个缩在自己怀里听故事的孩童,时光萧萧而过,今日的少年褪去了骄纵的轻狂之气,已有了雄踞一方的王者风范。
    岁月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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