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不说话了。
    他侧过身,原本遥遥盯着天边一轮远月的视线转过来,又打量了一圈。
    姜鸾被他瞧得纳闷了,“这么古怪的看我做什么?你不肯教?”
    裴显斜睨她,“你还肯学?”
    姜鸾:“人都不踏足我的东宫,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时间来教,我当然肯学。”
    裴显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简单地一点头,“来。”
    当先往西边偏殿走。
    东宫建筑的形制效仿皇宫,演武用的校场都设在西边。
    姜鸾一个没拦住,人已经往西边去远了。
    她回头吩咐谢澜说,“天晚了,你先出宫歇着吧,白日里抽空再过来。我最近白日都空着,你随时来,我随时学。”
    ——
    校场灯火明亮,当值禁卫围着射箭的沙场处点起了几十个火把,亮如白昼。
    裴显站在沙场边,等禁卫们忙忙碌碌点亮火把,简短吩咐了一句,“教习殿下开弓,除了殿下近身的亲随,其余人等都退出去。”
    沙场边清了场,只留下贴身随侍的秋霜和夏至两个大宫女。
    姜鸾眼瞅着校场门关了,诧异地问,“练开弓而已,清场做什么。”
    裴显莫测高深地笑了下,说,“臣做事向来是有理由的。”
    灯火明亮的校场里,今晚姜鸾还是没能学开弓。
    裴显盯着她扎马步。
    “拉满弓弦的关键,在于腕力臂力。但想要开弓神射,箭不虚发,下盘稳不稳,同样极为重要。只是弓弦拉满了,下盘却不稳,带动得手不稳,能开满弓也无用。”
    姜鸾今天从早到晚是结结实实折腾了一整天,晚上本来想轻松点,听人读读书讲讲史,没想到居然被拉过来扎了马步。
    两刻钟没扎满,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发颤,连沙地都顾不得了,直接不顾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清场了。周围没人看着,就可以趁机报复了。不就是下午骂了你几句吗。”
    姜鸾接过夏至递来的沾了温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来了。”
    裴显伸手把她从沙地上拉起身。
    “绝没有存心报复的意思。军里学骑射,上盘练力,下盘练稳,都是这么学过来的。”
    姜鸾嘀咕着,“对,不是存心报复,是故意折腾。”
    夏至在旁边帮手,一边给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边怒瞪裴显。
    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女,早上穿得华贵端丽地出去赴宴,多么的好看!还没过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给拉到校场,练得浑身脏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给他递手巾,裴显不以为意,随意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沙尘。
    “两斤的巨樽,龙首原宴席上没有,特意从宫里开了内库带过去。说说看,谁故意折腾谁呢,殿下。”
    “穿了身招摇衣裳,宴席上可劲的折腾,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纳贤才入东宫?还好御帐帘子挡着,年轻臣下们没见你把卢四郎套了牵走的做派,否则有谁敢跟随你。都是来做东宫臣属,不是做娈宠的。”
    姜鸾听得不高兴了。
    “今天宴席上凑过来的那些,有几个是打算凭才华博东宫臣属的位置?一个个的都打算着靠脸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们吓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进东宫,整天别做事了,看脸吃饭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显倒是往深处想了想。
    “今天的场面细想确实诡异。富有贤名的几位年轻世家子都未到场。莫非是有人不想东宫有贤才,借着圣人选驸马的口谕,刻意把水搅浑了。”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姜鸾终于缓过气来,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边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着自己酸痛得几乎走不动路的腿。
    “实在不行了。扎马步比戴铁护腕还不能忍。今天练了一场,我得多歇歇。”
    裴显倒是不反对。但他认为的歇一歇,和姜鸾心目里的歇一歇,时效大不同。
    裴显理所当然道:“刚开始练下盘当然酸痛。歇个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来。”
    姜鸾揉着腿,不住细微地吸着气,磨着细白的牙笑,“我那句话没说错,裴中书,你就是存心折腾我。”
    裴显笑而不答,只是摇头。
    临出去时,他的脚步往外走,姿态闲适随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兰花玉牌,赌气退给我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再收回来。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来东宫?”
    姜鸾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着汗,满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确实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还回去的东西,向来不再拿回来。论舅甥辈分的兰花玉牌都还你了,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说的话却是十五六岁年纪极罕有的干脆决绝。
    裴显已经到了门外,原本脚步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说,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揶揄笑意,听到姜鸾的那句“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脚步顿了顿,停在门边好一会儿。
    随即再没有说话,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着热水进门,和裴显两边打了个照面,秋霜明显被吓了一跳,进来后还不住地回头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书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纳闷地问,
    “裴中书出去时候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见了,吓人得很。”
    “没吵嘴。”姜鸾把手巾扔进热水里,“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张嘴的,默了默,猜测,“说话太重,把人伤着了?”
    姜鸾好笑地说,“骨头硬,皮肉厚,轻易伤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们才到手俩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终看到现在的夏至,说话更不客气,
    “咱们殿下说话哪里重了,就是大实话嘛。泼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来的,玉牌都还回去了,还想着论旧日的舅甥情谊呢。被殿下的话伤着了也活该。。”
    “让他疼一疼。不疼没记性。” 姜鸾扶着腿,从月牙墩子上龇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这次如果轻易接回了他的兰花玉牌,下次他做事还是会按他那套把事做绝的路子来。我可受够了。”
    她慢慢地往校场门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来。”
    身边的秋霜和夏至两个都没听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么路子?”夏至诧异地问。
    问题不太好答,姜鸾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应声。
    几人簇拥着姜鸾从校场回了寝殿,姜鸾推开窗,扬声叫来了最善于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两盆最好养的兰花品种,给裴中书送去。跟他说,放手大胆的养。三个月之内再养死了,我这边包退换。”
    站在窗边,看着内室里静心养护、入了冬依旧保持枝叶翠绿的兰草,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对夏至说,
    “有来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绝的路子。”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内容不太好拆,直接二合一发了,7千多字,今天也算是双更过了哇。
    下一更在明早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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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中书令在外皇城的独立值房里。
    原本空荡荡毫无摆设的桐木长案上, 如今多了一盆兰花。
    精挑细选的报岁兰,受了精心呵护,在深秋季节里依旧长势极好, 叶片青翠亮丽,还新结了花苞。
    裴显长身鹤立在桐木案边, 指尖轻轻抚着兰草生机勃勃的长叶。
    身穿绯色官袍的谢澜此刻正在对面,姿态庄雅地行礼。
    “下官今日得了东宫调令, 特来和裴中书辞别。感谢裴中书和姚侍郎多日以来的提携。”
    姚侍郎讪讪地站在旁边。
    朝廷的正式调令在他手里压了五六日, 终究还是压不住, 东宫已经来人问了几次。他今日壮着胆子请示了裴显,当面把烫手的调令发了下去, 不敢看上司的脸色,赶紧识趣告退。
    裴显站在长案后, 修长的指腹轻抚着兰草长叶, 对谢澜说, “调令既然已经颁下,你从此便卸了中书舍人的官职, 去东宫罢。”
    “但你须知道,入了东宫,你便是东宫辅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么差池,本官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你东宫舍人谢澜。”
    谢澜长身行礼, “下官知晓厉害, 必定竭力辅佐皇太女殿下。”
    裴显懒得追究他的话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前几日见你入夜还在东宫,殿下召你给她讲经史?”
    “是。正在讲左传。殿下人极聪颖, 从前虽学得不多, 但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还能结合时势,举一反三。臣感觉,殿下并不需要关起来死读书。活学活用,或许更适合殿下。”
    “活学活用……”裴显复述了一遍谢澜的四个字,睇过犀利的一瞥,
    “你听说过殿下‘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了。指责本官不该拘着她在后宫读书。”
    谢澜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不应。
    裴显放开兰草叶片,在并不大的值房里踱了几步,在窗边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过于跳脱不定,还是不能入政事堂观政。”
    他心里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谢舍人既然入了东宫,除了讲经史,不妨再花些时间翻阅邸报,把政事堂里每日议的大小事,为何如此议定,背后有哪几方的利益纠葛,当做讲学的一部分,给殿下细细地讲解起来。”
    这番话实在出乎谢澜的意料。
    他原以为裴显刻意压制着东宫,是因为东宫和他不和,裴显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没想到他居然轻易松了口。
    虽然不能入政事堂观政,但每日对着邸报讲解近期的议政结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极有效的学习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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