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时候,范阳下了一场雪,这是今年范阳的第一场雪,也是姜宝鸾来范阳之后看见的第一场。
    姜宝鸾扫完自己房门口的积雪,连忙搓着自己的手放到炭盆上去烘烤,一双手被冻得又紫又红。
    一边坐在炭盆边烘手,她又一边抬头去看外面的雪,这会儿的雪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是纷纷扬扬的,过不了一会儿又会积上雪,她就和蕊娘沛橘她们轮换着扫。
    从前在宫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雪天。
    雪天总比平时要安静许多,倘或是人也不出门了,整个宫里静悄悄的,素日看腻了宫阙,裹上了一层银白,看在眼中也漂亮很多。
    徐太后总是拘着姜宝鸾,不让她在雪天跑到外面去,又怕她着凉,又怕她眼睛盯着雪被伤到,宫人们就想出办法,把雪铲到盆里,再端到姜宝鸾面前。
    姜宝鸾就立在自己寝殿外的檐下,看着一尘不染的雪被宫人们一盆一盆端过来,然后再也按捺不住,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埋入雪中。雪冰得透心,姜宝鸾却“咯咯”地笑着,仿佛得了极大的便宜一般,但也总不过片刻,掌事姑姑就会把她的双手从雪中抓出来,擦干净然后捂上手炉。
    有时容殊明会来,不过那是小一些的时候了,姜宝鸾每每都是一看见他从宫门外头走来,就忙不迭地捏一个雪球去砸他,容殊明从来不会生气,但到了跟前,也总是会笑着也捧起雪来砸她。
    后来再大一点,徐太后有了想把女儿说给容殊明的意思,容殊明为了避嫌,慢慢也就不来了。
    姜宝鸾逃出来的时候,容殊明尚且还留在长安善后,一时没有和南下的队伍的汇合。
    不知他在前往汇合的途中,得知朝廷要送公主和贵女给羯人,又会是什么感受。
    “阿鸾,”蕊娘的声音打断了姜宝鸾纷杂的思绪,“眼看这雪稍微小一点了,你赶紧去书斋那边扫一扫,免得待会儿又下大了不好扫。”
    蕊娘说着,自己便进了房里躺着,一副累极了什么都不想干的样子。
    姜宝鸾没办法,若她不去,书斋那里积雪多了,蕊娘肯定又会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还不如早去早回,也免了唇舌。
    后边离书斋有不少路,路上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姜宝鸾提着扫把,冻得手生疼,一到便赶紧扫起来。
    书斋临水有一扇窗子半开着,姜宝鸾没注意,这里的雪已经积得有些深了,她力气小扫不太动,便下了狠劲地去扫,扫帚“哗啦哗啦”地一下又一下,在地上划着。
    结果扫到窗子底下的时候,窗子忽然全部被推开,差点把低头干活的姜宝鸾掀翻。
    姜宝鸾心有余悸一手抓着扫帚,一手摸着已经被磕碰到的额头,抬头便看见谢珩的头从窗子里探出来。
    谢珩今日是自回府以来第一次来书斋,想着过来坐坐舒展舒展筋骨。
    他是被她扫地的声音吵到的,没料到开窗的时候小丫头正在窗边,一看是姜宝鸾,倒是愣了愣。
    他自己带回来的婢女,自己还是有印象的。
    姜宝鸾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大概是打扰到谢珩了,她根本就没想到谢珩会在书斋,否则她会扫得文雅一点、小声一点,不过若知道是谢珩在,蕊娘就不会把这差事丢给她了。
    姜宝鸾连忙道:“公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看书,我扫完马上就走。”
    一时紧张,又忘了蕊娘说的话,还是把“世子”叫成了“公子”,自己都没发现。
    谢珩看着她被自己撞得有点发红的额头,倒是想起了什么,对她说:“进来。”
    外面冷得像冰窖一样,还要干活,谢珩叫她进去,姜宝鸾自然是巴不得的,于是把扫帚往墙边一靠,便绕到了前面去。
    书斋里面没姜宝鸾想象中的那么暖和,姜宝鸾看了看谢珩,他穿得也并不多,不过一身石青色锦袍。
    谢珩正站在案前写字,姜宝鸾乖觉,故意不靠前去,怕他写的什么是自己不能看的,反而招来麻烦。
    果然谢珩写了几笔之后抬眼问她:“我记得你识字。”
    姜宝鸾点点头:“是,认得几个。”
    “过来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姜宝鸾这才过去,纸上墨迹未干,正是谢珩方才写的字。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1
    姜宝鸾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谢珩微一颔首,又问:“知道什么意思吗?”
    姜宝鸾愣了愣,没有马上说话,在谢珩看来倒是她未能解答。
    其实她当然懂。
    难道谢珩认为自己是哪里有错的吗?那么他会像古时的君子那样改正,还是替自己文过饰非?
    再联系这篇文章前半部分的典故,姜宝鸾一时失神,内心有些惶惶不安。
    姜宝鸾垂下眸子,没有再想下去。
    落在谢珩眼里,姜宝鸾的默然和失神,却是她不解其意。
    谢珩道:“只识字也罢,往后你白天来书斋这里伺候。”
    若明白得太多,他反而不要她。
    这丫头灵秀机敏,又是一路上贴身使唤过的,他身边刚好缺个人平日里伺候笔墨,她正合适,省得母亲那里大张旗鼓挑人。
    姜宝鸾没想到谢珩会让她来书斋干活,这明显比她现在干的要轻省许多,便又雀跃起来。
    她赶紧福下身子道:“多谢公子。”
    “谢?”谢珩失笑,“这有什么好谢的。”
    这倒问得让姜宝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高高在上的楚国公世子,又如何会知晓底下人的苦楚呢?
    就像她以前也一直以为那些陪自己玩耍胡闹的宫人们每天都很开心。
    姜宝鸾想了想,还是道:“这对奴婢来说是个好差事,即便不是,公子发了话那也得谢恩。”
    说完,姜宝鸾才意识到自己今日见到谢珩好像一直没叫对过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她于是便亡羊补牢:“是世子发了话。”
    谢珩笑了笑,却说:“就叫公子吧,以后每日辰时过来,今日你先回去。”
    姜宝鸾提着扫帚回去了,到底心里还是高兴的,在谢珩身边待着,哪怕听一耳朵消息都方便。
    回去之后,蕊娘只当姜宝鸾扫完了雪,也没问什么,姜宝鸾便也不说她以后要去书斋当差的事。
    夜里睡觉,姜宝鸾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问道:“前些日子我在路上见到过二公子的那位通房,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沛橘躺在床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时没有说话,蕊娘正在梳头发,闻言手顿了顿,往姜宝鸾这边看过来。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姜宝鸾也渐渐看出来了,蕊娘虽然不好相与,但却不太能藏住话。
    “这些话我说了,你可别上外头说去。”蕊娘哼了一声。
    姜宝鸾道:“我也没处可说。”
    “她自小就聪明伶俐,原也比我们这些粗笨的长得漂亮,我们是一同来退思堂伺候的,世子那时还很小,却不要留人在身边,夫人好说歹说才让他把惜娘留下,因为惜娘是夫人那里调/教出来的,不留下夫人不放心。”
    “咱们几个都来了这里,平时就做些普通的活计,这你也看见了,世子身边独她一个,夫人便更加看重。”蕊娘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眼看着世子也大了,寻常人家的公子郎君们,这个年纪都有妻有妾了,只是老爷没发话,世子的亲事暂时被搁置下,夫人就想着要先给他放个房里人。”
    “就是惜娘?”姜宝鸾问。
    蕊娘点头:“世子身边要放个婢子都不容易,房里人更是难如登天,惜娘又是用惯了的,自然是她了。”
    “可是惜娘,”蕊娘眼中闪过一丝愤愤,“她最后却背叛了世子!”
    作者有话说:
    1摘自《孟子》
    五一节快乐!今天也是勤劳的一天,明天后天可能不能更新,大后天恢复隔日更
    第6章
    李夫人有意让儿子身边多个知冷知热的人,惜娘只是一个下人,自然是对主母言听计从的。
    据蕊娘的话里所说,惜娘知道自己被李夫人安排上,就也存了那个想头了,对待谢珩也比之前要更亲密体贴,只等着谢珩要了她。
    某日夜里,惜娘大抵也是等得不耐烦,又觉得是李夫人允许的,晚不如早,行为便放肆了许多,有故意勾住谢珩的意思。
    没想到谢珩当即翻了脸,把她赶出了房。
    惜娘回到屋里,蕊娘和沛橘先前看她去时装扮就猜出了几分,也不敢安慰,听她哭了一夜。
    后头两日,惜娘窝在房里没有去当差,其他人也没有在意。
    到了第三日,惜娘一早就出去了,等到了晚上还没回来,蕊娘她们怕惜娘出了什么事,正要去告诉管事,不想二公子谢琮的奶妈却过来了。
    奶妈对她们说,惜娘已经成了谢琮的人,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很快李夫人也知道了这事,李夫人一开始以为是谢琮强迫惜娘,到底惜娘是自己定下给儿子的人,李夫人顿时气得不轻,只道谢琮是故意和她作对,给谢珩难堪。
    但在四处查访中,李夫人才回过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惜娘自觉和其他婢子们都不一样,又有夫人做主撑腰,便有些自视甚高,更以为这么多年在谢珩身边陪伴,有些事该是水到渠成的,谢珩天性清冷,不近女色,她就主动些这事也成了。
    但谢珩此人还真就是软硬不吃,说不要就不要。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惜娘脸面丟尽,又是不甘又是心灰意冷,竟去找了谢琮。
    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又或者只是简单的贪图自个儿送上门的美色,谢琮直接要了惜娘。
    惜娘没成为谢珩的房里人,却摇身一变成了谢琮的通房。
    谢珩从来不会对这种事有什么表示,只有李夫人再好的修养也面色铁青了好几日。
    这边的人便也对惜娘此人讳莫如深。
    蕊娘最后气道:“她怎么能这么做呢?夫人一向也待她不薄,这样可是置世子和夫人于何地呢?我们成日不干贴身活计的都没说什么,她哪来那么高的心气?世子不要她就直接背了主!”
    沛橘继续打了个哈欠,插话道:“人各有志,二公子能有什么出息,惜娘还是失算。”
    “你懂什么?”蕊娘像根炮仗一点就着,马上冲着沛橘急道,“温姨娘这么多年一直受宠,老爷对二公子又会差到哪儿去?”
    姜宝鸾眼珠子一转,马上想起蕊娘刚刚的话,便道:“世子总归还是世子,只是不知为何我们这位国公爷,一直不提给公子说亲的事呢?”
    蕊娘朝她翻了个白眼,纠正她:“是世子。”
    “好,我错了,是世子。”姜宝鸾笑了笑。
    “咱们世子也有二十岁了,”蕊娘掰着指头又数一遍,“先前几年夫人倒是给公子相看过的,可都没有合适的,老爷便说再等等,毕竟范阳这边事务繁杂,老爷自己忙不过来,就经常要让世子帮衬裁定。这一耽搁就到现在了,老爷也不提,夫人也急啊!”
    姜宝鸾的眉头轻轻一蹙,谢道昇不是做事没有章法的人,他一直不提儿子的亲事,想来是另有安排。
    谢道昇应该是留着谢珩的亲事,等待一个重要的筹码来联姻。
    这样一来,惜娘的事便也搞清楚了,倒不是姜宝鸾专爱挑这些事情打听,而是她需要心里有数,省得犯了什么忌讳。
    宫里的宫人们就很怕犯了主子们各种稀奇古怪的忌讳,姜宝鸾是看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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