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只粗布袍子之下的两人是安静的。
    近旁注意到此景的人都不自觉慢了动作,阮雪音望着这一幕终于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淳月刚才问她,曾经说过的种种,有无虚言。
    下一刻她看见那粗布袍子扬起来。
    金灿灿的日光里,烟尘因此剧烈飞旋,袍子入空像一道阴翳,遮蔽了小段艳阳,刚好容所有人看清阴翳下的二人。
    淳月是确定纪宸看不到,才扬起袍子的。
    纪平后背上有一簇金玉交缠的花,小巧而瓷实,一眼可见贵重,还能瞧见连着那簇花的小半根簪身,也金灿灿。
    于簪子而言是够粗了,作为兵刃,还是细了点。
    是什么。痛感吞噬了纪平的脑力,他判断不出。
    你送我的金镶宝石花簪。我嫁你的第二年春。记得么?
    很痛,纪平垂下头靠在她肩侧。
    记得。我每回送你东西,都精挑细选至少一个月。母亲怕父亲知道了,责骂我靡费,都帮我瞒着。
    淳月一直秉着呼吸,听见这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这簪子太短了。不够穿过你又穿过我。她紧紧抱着他,有刀就好了。可我真的没有。我们从水里游出来的,纪齐也没有。我又不能用旁边这些人的刀,那样就太明显了。
    就不能杀我了。纪平笑道,我是不舍得你死的。所以这簪子,长短正好。
    他实在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人,大胜之前奋力争取,一旦落了下风,很快便能坦然接受。
    只因种种可能都在他预料中,只是运气太差,碰上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一项。
    他抬眼看纪齐。
    纪齐看不见兄长的后背,却能在这诡异的姿势与画面里读出真相。
    他觉得相府水渠里的水全都向他灌来,冰凉汹涌地,围剿他,不让他呼吸。
    你是个大傻子,纪齐。纪平依旧用力看着他,却没了方才狠厉,只是深长,为兄真的只有这一个软肋,被你在最后关头放出来了。我原本,可以笑纳这胜局,活着看新政被推行、造福青川。
    他还是不说他输了。只是说,他没法活着看到。
    纪齐浑身脱力,站不住,倏然跪倒,膝盖竟在地面砸出声响。
    你过来。纪平道。
    纪齐心脑都已炸得没了方寸,身体却还能动,一步步跪到淳月的裙纱边,纪平的眼皮子底下。
    好啊!纪平声比方才更大,你为了君上,置为兄于死地,如此大忠大义之行,这顾氏天下,定不会负你!但你枉为纪氏子孙,不配唤我兄长!似用尽了气力,他整个人耷拉更甚,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纪齐原就发懵,被骂得更懵,张了张口想问既如此,为何不打小就告诉他,让他心中有准备,也便能早定夺、不犯错他的错,在于始终蒙在鼓里、没定夺对错,而如此的浑水一潭,分明是父兄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保持他的忠义,作为延续纪氏香火的后路?
    他忽反应兄长方才这段骂,或许也是有意为之。
    薛氏在密谋之列,薛战却因忠君护主依旧受重用,当然也就会被宽赦。
    是这个意思么?为了保他的命和前路。可兄长一番话,分明没认输。纵死,未输。
    顾淳月已不关心这些,我会陪着你的,平哥哥。我爱你,此生都爱你。她轻声说,摸摸他的头和发,松开手臂。
    许多人都看见了纪平被染红的后背。
    金簪上花簇亦沾了血,珠玉模糊,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那到底是把什么利器。
    他们只明白过来一件事:长公主杀了驸马,以擒贼擒王的方式,试图终止这乱局。
    我有点晓得了。天地至寂中纪平很慢地说,半身重量都压在淳月单薄的肩头。
    什么?
    我为何看不见别人,二十余年,独爱你一人。
    顾淳月如何还听得了这些话呢。她刚说此生都爱他,会一直陪着他,已经花光了全部心血。
    为何。但她仍是问,恐今日之后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阮雪音说我要父亲的一句夸,半生未得,故生心魔。
    顾淳月与纪平的第一反应相同,从没这样想过,愣了愣。她说中了?
    中了吧。
    淳月稍默。她真长了一颗慧心,通透过人。
    好啊。慧心好,通透好,她这样好,我才不会输。
    顾淳月自刺金簪入他脊背之后就脑中空茫。一切还在继续,但她都不关心了,不关心,所以不追问。
    我才想起来,那时候最常夸我的是你。我的月儿,真是人美心善。纪平又道。
    那是十岁前两小无猜的日子。他只大她一岁,却事事洞达总能解她疑难,小小的嫡公主殿下便总说:平哥哥真厉害。
    她瞧不上霁都城内旁的公子哥,要么嫌人家话多、不内敛,要么厌他们素日里自命不凡、真说起话做起事来不过尔尔。
    平哥哥就不同了。他谦逊、合宜、得体,胸中有大丘壑,人前却从不显山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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