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两盆被送进来,顾星朗兀自擦脸净手,都妥帖了方回:又能如常论事了?
    这句问很危险,容易引发争吵。阮雪音也是这两年才领悟,哪怕温和如顾星朗,天子就是天子,想强势就能强势,想蛮横就能蛮横到底。
    他越是如日中天、百战百胜,这特质只会越发生长,直到蔽日遮天。
    阮雪音不想吵,至少不是在这种时候,走到那盆干净的热水前也擦脸净手,然后折身。
    被一把抓住手腕。
    他发了力,她手腕细,有点疼,但阮雪音没作声。
    问你话。皇后也不能无视主君问话。
    他掌心很凉,冰窖一般,全无刚用过热水的余温。阮雪音只觉戚戚,回头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在恼什么。我方才是恼,这会儿已经过了。咱们都别揪着不放。
    女儿安危难测,霁都风雨飘摇,顾星朗也觉不堪重负,只是不能显露。而阮雪音种种表现划开了一道口子,叫他忍不住要泻一泻胸中憋闷。你方才恼什么?
    阮雪音自觉已经让步了。他却不罢休,那便无妨吐露:这次是你决策失误。若听我的,带上朝朝,不会有此刻麻烦,五哥也不必犯险北上。
    顾星朗看她片刻。若听你的,带上朝朝,速度会慢,未必跑得过追兵,此刻很可能都没有麻烦,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已经携手黄泉了。
    相爱之人在焦虑、恼火、发起争吵时,对话往来是不公允的。阮雪音此刻就没法正视这段话的全部因果,只抓住一点:所以你用朝朝的命,换你我的命,换你能回霁都、守住你的社稷?!
    顾星朗脸色大变:你是这么认为的?
    阮雪音才捡回来的冷静终于塌了:带上朝朝,速度会慢,却未必跑不过追兵!两万祁国大军拦着
    你没看霍衍那样子,何曾受大军拦截!慕容峋在苍梧也是凭千钧之力单骑过战阵,这些马背上的武将发起狠来,百万兵卒挡不住!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会跟着他冲奔,你哪来的信心跑得过、抵抗得了、让女儿不入险境?!照你方才之言,我也可以说,我是在用你我的命换朝朝平安!霍衍追的是我不是她!你我若命丧今夜,女儿还能被小八阿香送去万全之所!
    他没这么吼过她。
    今夜两人都承受了太多,都大失水准,哪怕阮雪音有意规避,终没能躲过相互伤害。
    霍衍没冲破本国大军。半晌阮雪音道,声变得轻,也变得冷,否则我们在小香闸一等半个时辰,怎么也把他等来了。那更小的可能,确实发生了,证明带朝朝同路,才是明智之选。
    所以你要拿这万中之一发生了的运气,来否定我更加稳妥的全盘,将女儿此刻的处境,归咎于我?若朝朝,他说不出,许久挤出改变的措辞,真遇危险,便是我这做父亲的不仁,利用她自保?
    阮雪音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年轻气盛时的争吵,多少气话狠话其实做不得真。
    却实在年轻气盛啊,不知道假的气话也会真的伤人,不知道当场解释,有多重要。而悖论是,都在气头上的两个人,怎会当场解释呢?
    阮雪音沉默,不肯定也不否定。
    顾星朗冷笑起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你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鸣銮殿那次你并不怪我,只因你从未对我有过指望!你认定我,至少是如今的我,为了君位社稷,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和女儿!
    以谋士人臣之心论,阮雪音其实希望他这样。自来走到最后的君王,谁不是呢?但她还是太达观了,盼望着那牺牲只是舍弃,而非丢掉性命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她可以,女儿却不行。
    还是做不到超然物外啊。她自嘲又悲恸,只觉浑身脱力,更加说不出话。
    但顾星朗在等她解释。哪怕一句,说她不是这么想,说她理解明白他,便能让他投降,拥她入怀,展望女儿在下一刻被阮仲带回。
    偏偏阮雪音,连继续这般相对都觉折磨,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绕去了屏风之后。
    敲门声谨慎地响起来,三下,是两名暗卫亲自来送膳食。
    顾星朗许久才去应门,将一盘子饭菜单手接进屋,撂在桌上,就那么站着出神。
    阮雪音倚在床头,也是一阵失神,听外头没动静,想起上官妧的揭秘,心中略慌,支起来跑出去看。
    他还好端端站着,没倒下没阖眼。
    何苦这样彼此为难,他如今,与阮仲也相差无几,少些苦楚罢了如果暗香来的症状真如上官妧所言,那么不如明楼翠歹毒。论制毒用药,文绮倒比老师手软。
    饭菜要凉了。她站在屏风边。
    顾星朗初时似没听见,片刻后才转头看她。
    诸事烧心,大半夜不睡本就肝火旺,容易生气,也容易吵架。阮雪音缓步至桌边,瞥得有汤,一勺勺盛进碗里,推到他面前,
    前头还有硬仗,多歇一刻也是好的。用些汤水吧,饭菜别吃得太多,然后小憩一会儿,待薛战回来,我叫你。
    这番话说得更像医者,不像妻子,是周全大局的妥协,不是对夫君的疼惜至少听在顾星朗的耳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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