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蛰伏,良机一瞬,犹豫只会败北。黎鸿渐终于开口:
    殿下为何如此?
    顾星漠持续笑着,强弩之末,九哥输了。我不愿见顾祁社稷倾覆,但求一死。
    殿下若不捅破,尽力保命,还有拯救家族基业的可能。黎鸿渐语声变快,似濒临抉择而不想耽误更多时间。
    没有可能了。顾星漠闭眼一瞬,长姐会帮纪平的。白日里纪平都将话说到那份上了,她却只是要他们回府思过,便是对夫君狠不下心。九哥说女子就是这样,易为情困,情大过义。十七万禁军,都在长姐手里,回天乏术了。
    似被这番情理皆全的话说动,又似被确实千载难逢的时机催促,黎鸿渐有些无暇去咀嚼其中漏洞。
    便在顾星漠话音落的刹那,他反手塞了个物事到少年嘴中,塞得极满,叫他决不能张口,然后单手将其拎起,又抬另一只手去捞下肢。
    忽被从后抱住了腰。
    来人!救命!黎鸿渐要杀十三殿下!
    那是道女子声,非常耳熟,顾星漠呆了半瞬反应是阿忆,震惊无比,这姐姐怎会在明光台上?
    她喊得极大声,且语速极快,顷刻间已爆发出四五声救命。城里很吵,吵闹之源却到底在覆盎门那头,这样连续几声高喊该被阶梯下的禁卫听到了,因为脚步声远远传来,正迅速拾级。
    黎鸿渐这样身形劲瘦却习武经年的练家子,要扔一个十四岁清瘦少年下去,只消一瞬。
    明光台九曲旋梯,禁卫当然来不及,这小丫头片子更是不堪一击。
    他反脚踢开她,双手大力将顾星漠抛向空中。
    却没抛出去,因为阿忆再次冲上来抱住了顾星漠上身,从后背到前胸,整一个环。
    救命
    她喊得撕心裂肺,终于被宫墙下守卫听见,顾淳风和纪齐一路狂奔入宫也刚到正安门下。
    闻声仰头。
    便见东侧至高的明光台边缘,悬着个人,因只半边身子在外,且欲落不落,暗夜里非常诡异,如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
    但那呼救声不是提线木偶该有的唱词,格外奋力凄厉。当顾淳风反应过来这会儿明光台上可能是谁时,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坠冰窖。
    纪齐拔腿就冲,大喊:
    都去趴下接人!
    那半悬的提线木偶整个掉入夜色中。
    不对。
    原本的半边身子变成了两具身躯,两个人,一在上一在下,那在下的身量高些,长发原被束着,被坠落带起的劲风打散,肆意飘扬。
    她死死锢着身上那少年,用尽全身气力,砸在地面上时整个人平躺,少年在她怀里,竟是半分没滚出去。
    纪齐看着阿忆砸在他面前。
    这个跟了顾淳风十年的姑娘,阿姌死后掌管灵华殿的大婢,身下绽出一朵血红的花,越来越大,不断蔓延,整个人便似盛开在那花心之中。
    她怀里的顾星漠也没动。是否因高空急坠而晕厥,还是旁的缘故,纪齐不知道,脑中一片混沌,只再次大喊:
    人呢!来人!送十三殿下回宫!传御医!禀告长公主!
    少年紧阖着双眼,口中还被塞着一个布团,纪齐管不了那么多伸手将其扯出来,抖开,那帕子上赫然正是:
    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白日里始末纪齐从头看到尾。
    纵对个中隐情知之甚少,也知此句绝非良句,既祸国,也祸家。
    而其兄纪平早先在正街上的表现,分明将祸国与祸家两件事摆在了对立面。他心内焦灼半刻,很快有了决断,反手将那帕子塞进前襟中。
    再回头正撞上顾淳风凝滞的脸。
    顾星漠已被一众侍卫从死人怀中掰扯出来,护送入了宫。淳风走过他身边,停在地上的阿忆面前,站着,就那样看。
    他是陪她葬过阿姌的,太明白,上前轻声:为主殒命,大义也,当厚葬,其家人也该受封赏。
    没人知道阿忆曾是时局中意外被卷入的一子。没人知道她曾不轻不重、此刻看来或也无关紧要地,违逆过淳风的交代。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她问她,她坦诚了,然后在她已经不信任她之后,依然以命保全了她的弟弟。
    是白日里自己为寻小漠赶往明光台那阵么?她就默默跟,然后一直藏在高台上某处,替她,守着顾星漠。
    因为那时候就跟上来了,所以始终没被后至的禁卫发觉,她守到入夜,目睹黎鸿渐对顾星漠出手,终于有了将功抵过的机会。
    以命抵过。
    顾淳风这些日子,留了太多泪,其中大半,纪齐没有看到。他以为她又要嚎啕,或者无声息哭得止不住,心疼得厉害,偏在众目睽睽下连她的手都不能碰。
    前襟中那块帕子和眼前的顾淳风迫得他喘不上气,偏偏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站了许久,终于蹲下去,双臂探入血泊,将阿忆抱起来。她戍边打仗,力量、技巧比从前又有精进,独自抱深宫里柔弱纤纤的姑娘,一点都不困难。
    更况这一刻,她格外抱得动。
    我来吧。纪齐跟着,轻声又道。
    顾淳风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正安门,身上华服被鲜血染成日暮的红,暗夜火光里,灼灼似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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