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番话毕竟失礼,且有故意激怒对方的意思,因此她声量极低,只纪晚苓、蘅儿和她身边的阿忆能听见。没有外人在,那一声声的瑜嫂嫂便显得讽刺味十足。
    蘅儿闻言已是气愤,扶着纪晚苓的手微微发颤。纪晚苓在仪态方面一向控制力惊人,此时也有些站不住,呆了半晌方道:
    我多年来忍让你,不过瞧你是被惯坏了的脾气,不愿同你计较。如今你也到了出嫁年纪,依然蛮横无礼出言不逊,君上对你宽宥,我作为嫂嫂却不得不管教两句。殿下,终有一天你将离开祁宫,离开君上庇护,外面的世界,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顾淳风一时怔住。她当然明白这番话的重点在最后那句,揣摩片刻,扬了脸道:我是公主,大祁本朝唯二的公主之一,当今祁君陛下极爱护的妹妹,谁会不原谅我,谁敢?
    纪晚苓见对方轻易便着了道,恼怒稍减,浅浅而笑,左手食指摩挲起右手指甲上明红的蔻丹:有大祁公主这层身份,你大可以继续肆意妄为,你夫家也多半会宽容你,但她抬眼,望向淳风目光炯炯,他们对你宽容,是因为怕;从君上到月姐姐甚至到我对你宽容,是因为整整二十年积攒的情分,是血脉相连,至亲相护,是情。你觉得,这两者的差别是什么?
    这一波攻势直说得顾淳风哑口无言,她脑中空白,呆呆道:是什么?
    终于压制住对方,纪晚苓有些满意,不疾不徐道:差别在于,后者是暖炉,前者却是冰窖。你生活的那个家,从夫君到公婆乃至所有人,是因为怕你,忌惮你身份,所以让着你。这种宽容,你要来何用?她转头看往几里外席间,父亲已经离开,想来妥了?遂放下心,继续向淳风道:
    殿下,历来从皇族到高门世家,人人都活一个面子,你不喜欢我,不也因为我自幼秉承这套教导,令你反感?所以啊,如果是我,过这样的后半生也便罢了,有人怕总比被人欺要强。但你是一个不活面子活里子的人,与夫君这般相处,以身份压迫他一世让步她顿住,眼看淳风已经完全傻眼,这样纵情恣意的人生,你还过得下去吗?
    第一百二十章 出师争闲事(下)
    同样傻眼的还有蘅儿。纪晚苓是纪桓的女儿,亦是眼高于顶的顾星朗放在心上多年、大祁年轻一代里最出类拔萃的姑娘,她的智识才学,也许不及蓬溪山那位广博出奇,但在常理论述方面,段位绝对够高。
    所以蘅儿傻眼的不是她这番道理。
    她惊讶于纪晚苓出言之狠,遣词造句之利,声势语气之咄咄逼人,以及她卯足了劲要力压顾淳风的决心。
    纪晚苓并不是争强好胜、爱逞口舌之快的人。
    她确实变了很多。
    顾淳风此刻便如吃了黄连的哑巴,咽不下气又怼不回去。阿姌不在,阿忆还不如自己,这种时候,总不能转身叫其他人帮忙。
    如果是阮雪音,她会怎么回呢?
    她想起为数不多那几次往来,尤其最近那次,她为表感谢从挽澜殿一路陪阮雪音返回折雪殿,还一起用了晚膳。其间数次,她央她教她些说话的招数,不需要到能说服九哥的程度,与人吵架不输就行。
    她脑子飞转,细细回想那日阮雪音都说了什么,却是一片空白。因为除了央对方传授技艺,她全程都在纠结顾星朗无所作为完璧归赵的问题。
    阮雪音自然羞恼,臊着双颊黑着脸,只盼望这位祖宗快些吃完走人。
    但她还是说过那么一两句。就在晚膳尾声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央她的时候。
    仿佛是说,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至少两面,如果对方只说了一面,另一面就是机会。如何找出另一面呢?往对方所说那面的反方向想,如果也有道理可循,这便是对方的逻辑漏洞,你的反驳依据。
    只是极模糊的印象,甚至可能很不准确,顾淳风还是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她像阿姌总提醒的那般定一定气,脑中认真过一遍适才纪晚苓的话,突然眸光一亮,再出言音调也高了几分:
    瑜夫人这话说的,我若嫁人,对方一定是爱我疼我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的男儿。他喜欢我,自然接受我的全部,甚至连肆意妄为都会被看作娇俏可爱;那么他宽宥我,也一定如九哥、长姐那般,是因为情,不是因为怕。你说的那些,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的女子,必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纪晚苓不意她如今竟长进,这番话说得颇具水准,针尖对麦芒挑出了自己先前论述里故意避开的漏洞,一时有些刮目相看,似笑非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总归君上也在考虑为你赐婚了,我便拭目以待。
    淳风一呆,暗道九哥不是知道自己有心上人?这个赐婚,是哪个赐婚?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能输,扬了得色答:
    你就瞧好吧。可惜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微转身看一眼不远处清逸出尘的阮雪音,有些满意,回头继续道:上次你说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我最近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纪晚苓,你的时代结束了。我收回你是我九哥心头肉那句话。原来那块肉啊,根本不是你。二十岁以前,咱们都是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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