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在争论着什么。
    齐岷凝神,走上前催人。
    及至门前,便听得虞欢、春白在里面就一唇脂颜色争论不休,齐岷抬手敲门,打断二人的交谈。
    春白知道齐岷肯定是来催人的,走过来行礼道:“大人稍候,王妃还在梳妆。”
    齐岷想起虞欢先前那一张无可挑剔的脸,难以理解还有什么需要“梳妆”的。
    虞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叫他进来。”
    春白迟疑,齐岷没说什么,抬腿走进去了。
    槅扇后,镜台摆在轩窗前,虞欢坐在绣墩上,妆发果然已变,由先前的挑心髻梳成了贵气十足的牡丹头,髻顶戴着镶宝石凤头金脚簪,凤头衔着缠枝花,在额心处坠着一颗悬珠。
    见齐岷走来,虞欢捧起一大摞胭脂纸,仰脸道:“帮我选一张。”
    齐岷看一眼她的脸,又看向她手里的一摞纸,抽出一张色泽最艳的。
    虞欢看到后,问:“大人以前给女人选过胭脂吗?”
    “没有。”
    虞欢微笑,故意道:“也是,这种事情,向来是夫君为妻子做的。”
    齐岷:“……”
    虞欢伸手去拿齐岷手里的胭脂纸,没抽出来,抬眼,对上他微愠的眼神。
    虞欢有恃无恐,用力,一点点抽走胭脂纸。
    齐岷负手,看见虞欢把胭脂纸送入唇间,用唇瓣抿住,移开眼。
    “戌时开席,快些。”
    说罢,人朝屋外行去,春白忙让开。
    外面暮色似又深了一些,齐岷走下台阶,抬手,看见了指腹上浓丽的红色。
    跟虞欢的唇一样,旖旎,诱人。
    齐岷心神蓦然有点乱,阔步离开。
    *
    戌时,宴会准点在承云阁顶层的宴厅里开席,程义正坐主位,把右下首的位置留给齐岷,挨着齐岷而坐的是虞欢,对面则坐着辛益、辛蕊兄妹。
    打从上岛起,辛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眼看齐岷、虞欢并肩坐在对面,更是食难下咽。
    辛益用余光看见她怨妇似的瞪着齐岷,忍不住伸腿踢了她一下,辛蕊转头,看见辛益近乎于咬着牙说:“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辛蕊横眉,转回头,化悲愤为力量,开始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后,程义正拍拍手掌,叫来伶人助兴,席间一时珠歌翠舞,好不热闹。辛益便在这时候以出恭为由离席,走前交代辛蕊:“别喝多,一会儿先回屋里待着,不用等我。”
    辛蕊应着“哦”,不疑有他,没一会儿后,又有一人站了起来。
    这人是齐岷。
    辛蕊的目光立刻一直,黏在齐岷身上,一时竟没能听清他起来后所说的话,眼看着他人转身朝宴厅外走,本能地站起来。
    “喂!”
    出声这人是主座上的程义正,语气里透着不快。
    辛蕊也很不快,板脸回头。
    程义正讽刺:“你是别人的跟屁虫吗?”
    辛蕊脸颊一红,看一眼对面的虞欢,愤愤不平地坐回原位。
    *
    齐岷离开宴厅后,叫人严守在外,保护虞欢,继而走下承云阁,朝着园林后面而去。
    观海园是私家林园,防备并不严,夜里更是方便勘察,齐岷下楼后不久,便在一处回廊里跟辛益会合。
    辛益低声道:“头儿,东南角挨着树林那块,就是园里的禁地,说是以前建园的时候闹过人命,风水不详,所以封着不让人进。要去探一探不?”
    齐岷点头,二人很快走下回廊,借着夜色的掩映跃上墙头,提气朝东南方向掠去。
    所谓园林禁地,实则是一块坍塌的废墟,按照原本的设计,这块废墟本是要建成一座层台累榭的高楼,然而搭建阁楼时意外发生坍塌事故,压死了不少工人。程家家主震动,叫来风水先生做法事,才知道这地方阴气极重,不宜人居,于是下令把阁楼四周的院墙都圈起来,并栽种辟邪镇宅的槐树跟园林整体隔开,划成了园内禁地。
    据说,打观海园建成以来,禁地里就没人进去过。
    齐岷、辛益从瓦檐上飞掠下来,果然见婆娑槐影后漆黑一片,没有半盏灯火。辛益贴着墙朝那头一看,回来冲齐岷汇报:“头儿,有人把守。”
    院墙那头,正是禁地入口,大门外正站着两个人,看模样应该是程家的护卫。
    齐岷朝墙垣上方示意,二人翻墙而入。
    古槐后,庭院深深,地砖裂缝里长着及膝高的杂草,二人皂靴落在上面,无声而行。齐岷借着淡淡月光拐入廊口,回廊内侧是一排厢房,齐岷伸手在门扇上摸过去,收住脚步。
    辛益跟上来,一摸门扇,发现灰尘极薄,看向齐岷。
    “开。”齐岷声音低沉。
    辛益从命,“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月色泄入,杂乱的一间屋舍映入眼帘。
    横梁、墙角处爬着蛛网,然而空气里并没有常年封闭后的飞尘,辛益疑心更深,便欲入内详查,齐岷低声道:“站住。”
    辛益收住脚,齐岷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燃后,朝前一放,辛益惊见地面上爬着无数凌乱的脚印。
    门口处的脚印最集中,快难以辨认,顺着往里,脚印渐分散,各个脚印的不同也随之被区分开来。
    有大的,有小的,大的脚印约莫七寸,一看便是成人,而最小的脚印仅三寸左右。
    辛益悚然,扭头看齐岷:“头儿!”
    齐岷目光深沉,看着屋里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脚印,吹灭火折子,示意辛益关门。
    显而易见,最近有人在禁地里住过,并且住的人群里有孩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批被押送上岛的孩童多半便被囚禁于此,有专人负责看押、送食,今日大概是知晓他们入园做客,所以提前把人运走了。
    辛益压着声:“头儿,看来程家果然跟登州孩童失踪案有关。”
    齐岷不反驳,转头朝回廊外侧看,荒芜的庭院里建筑不多,外侧是一座六角亭,六角亭背后是一片坍塌的废墟,想来便是那座压死过的阁楼了。
    “头儿,还查吗?”
    辛益环目四周,眉头渐深,就目前的线索来看,程家人明显已经转移窝点,这座禁地怕是没有多少可查的价值了。
    再待下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等在承云阁里的程义正起疑。
    果然,齐岷道:“先回。”
    *
    亥时,承云阁里的歌舞声仍没停止,辛益松一口气,便要跟着齐岷一块上楼,忽听得附近传来说话声,声音熟悉,听着竟像是虞欢。
    辛益侧目,见得阁楼那头有一座花厅,厅里建着凉亭,秋风瑟瑟,月影拂动,有人正坐在亭里的美人靠上。
    不多时,一人从凉亭里出来,正是春白。
    辛益看向齐岷。
    “你先上去。”
    齐岷吩咐完,走向花厅。
    春白招架不住虞欢的要求,正捧着漆盘要回宴厅里拿酒,忽见面前走来一人,惊喜道:“齐大人!”
    齐岷眼往凉亭里看,见张峰正守在虞欢身侧,稍微放下心来,问:“怎么出来了?”
    春白朝承云阁瞄一眼,小声道:“辛姑娘和程家公子在里面吵架,王妃嫌吵,就出来了。”
    齐岷眉微蹙,看回春白捧着的漆盘。
    春白赧然道:“王妃吵着要奴婢去拿酒……”
    “喝多少了?”
    “有两壶了。”
    “醉了没?”
    “……有一点。”
    “拿解酒汤来。”
    “是。”
    春白莫名高兴,欠身一礼后,朝承云阁里走去。
    齐岷踱步向前,花厅很大,四周栽种着名贵的菊花,挤挤挨挨,蓊蓊郁郁,风吹来时,幽淡花香里飘着一缕熟悉的酒气。
    凉亭外砌着一圈假山,齐岷上前,看见虞欢靠着廊柱,歪头问张峰:“你们齐大人以前,是不是过得很苦啊?”
    齐岷一愣。
    假山遮挡,又兼角度相背,张峰没留意亭外有人走近,回答道:“大人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是不易的。”
    虞欢嗯一声,瓮声道:“我是说,他以前被流放的时候。”
    张峰沉默。
    虞欢道:“他以前被流放到海边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这……”张峰哑然。
    “进东厂的时候,又有被人欺负过吗?”虞欢神叨叨地追问,像是要为谁做主,“那个叫冯敬忠的大太监,有没有欺负过他?”
    张峰支支吾吾。
    齐岷走上前,身形萧肃。
    “问你话呢!”虞欢始终得不到回应,凶起来,起身去搡张峰,冷不丁脚下一趔趄。
    张峰急喊“王妃”,正要扶,一人从身侧闪来,先他一步托住虞欢后腰,把人横抱而起。
    张峰为来人冷冽气场一震,后退半步,看清以后,瞠目:“头、头儿……”
    齐岷吩咐“退下”,抱着虞欢走下凉亭。
    夜风萧瑟,月影在花海里浮动,空气里又飘来似有又无的幽香,虞欢醉眼朦胧,看着咫尺间的男人,伸手捧住他英俊的脸庞。
    男人声音低沉:“手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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