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一怔。
    齐岷瞥一眼她手里绣着花瓣的锦帕,认出来,那是一簇开得正盛的茉莉花,绿的叶,白的瓣,栩栩如生,幽香馥郁。
    脑海里有些记忆一下被调动起来,鬼使神差的,齐岷松开虞欢,接住锦帕。
    虞欢便看着他先用自己那方锦帕擦拭脸上的血,很快,那簇雪白的茉莉花被侵染成血红色。
    虞欢的心跳更快,关心地问:“还需要别的吗?”
    齐岷用锦帕按住流血的头部,伤口在左耳上方,有些深,现在,他需要及时包扎伤口。
    虞欢会意,开始解裙带。
    齐岷打断:“用刀。”
    虞欢看一眼齐岷腰侧的绣春刀,了然,他是要她用刀把两截长长的裙带割断,而不是把整条马面裙脱下来。
    虞欢嘴微撇,伸手握住他的刀。
    刀身很重,沾着血,散发着腥气,虞欢用力拔*出来,没握稳。
    齐岷托住她的手,想了想,径自握住刀柄,把刀锋展露出来。
    虞欢握着两截裙带放上去,刀锋削铁如泥,不需用力,两截裙带断开。
    齐岷收刀回鞘。
    裙带很长,跟锦帕一样,都是雪白色,虞欢坐直起来,开始给齐岷包扎伤口。
    老树枝叶茂密,树角仅有寥寥两束微光,虞欢靠近,手里的裙带一圈圈地缠绕着齐岷的头。齐岷垂着漆黑浓密的睫,收敛眼神,目之所及,是虞欢马面裙上簌动的树叶剪影。
    头顶有扑棱棱的声音掠过,似山鸟飞回,鼻端萦绕着越来越浓的幽香。
    齐岷一时分不清,那香气究竟是原本锦帕上的,还是虞欢身上散发来的。
    *
    山风卷林,树叶婆娑声似暴雨侵袭,春白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茫然地行走在茂林深处,手里握着的匕首簌簌发抖。
    天上日头渐斜,茂林里有倦鸟飞回,噗噗的振翼声里突然夹杂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春白悚然刹住脚步,握紧匕首。
    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春白全身发抖,咬紧嘴唇反身一击。
    来人出手如电,擒住她腕门轻轻一扣,匕首被夺,春白失声惊叫。
    待得看清来人是谁,春白的眼泪夺眶而出。
    “辛大人!”
    落叶萧萧,辛益逆着日影站在面前,仍是先前走时的那身装束,挺拔劲瘦,精神昂然。
    反观春白,发髻凌乱,形容憔悴,衣裳上甚至有破损的痕迹,整个人简直狼狈不堪。
    辛益眼神几度变化:“你怎么在这儿?”
    又道:“发生了何事?大人和王妃呢?”
    春白泪水涟涟,怀里抱着的婴孩也在放声哭诉,哭声缠绕辛益双耳。
    辛益头大如斗:“先别哭了!”说完,见春白咬住嘴唇,可怜兮兮,又不忍再苛责,便训那婴孩:“这孩子都哭一天了,怎么还在哭?”
    春白努力忍住眼泪,不忘轻拍襁褓安抚婴孩,待平复下来,这才把离开永安寺后,被黑衣人袭击的事情说了。
    辛益听完,神色复杂,问道:“你跟大人他们分开多久了?”
    春白看一眼天上日头,说道:“大概快两个时辰了。”
    辛益不语。
    先前他在永安寺里追那一拨挟持辛蕊的黑衣人而去,很快便发现那拨黑衣人并不是东厂的人,此行的目的也并不是齐岷或虞欢,倒像是趁人之危,专为辛蕊而来。
    可眼下春白又说,那拨黑衣人试图劫持马车,伤害虞欢,如此看来,先前的推测又要被推翻。
    正思忖,忽听得春白道:“辛大人不是去救辛姑娘了吗?情况怎样?”
    辛益本就黑的脸更一沉,闷声:“跟丢了。”
    春白哑然。
    云盘山占地极广,路况又复杂,辛益起初还能循着痕迹追踪,后来很快被甩开,也正是因此,他推断贼人并非是东厂余孽,而是对云盘山地形了然于胸的贼寇。
    比如,常年往来于登州界内的本地人。
    见春白一脸意外兼失望,辛益皱眉:“跟丢很奇怪?这山那么大,你不也迷路了?”
    春白嚅嗫:“我是头一回来嘛。”
    “……”辛益张口结舌。
    春白最怕他黑脸,忙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去找大人和王妃,还是去找辛姑娘?”
    辛益抿唇,瞥一眼树林前方:“碰见谁找谁吧。”
    春白点头,跟着他向前走,却没留神脚下碎石,一个趔趄朝前栽去。
    辛益眼疾手快,伸手在她腰间一揽,春白受力转身,差点撞上辛益下颔。
    辛益心神一震,忙松开手。
    春白耳鬓飞红,跟着后退一步,惶恐地低下头:“谢、谢谢辛大人。”
    辛益“嗯”一声,莫名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往前走时,听得襁褓里的哭声不断,便说道:“怎么还在哭?没吃东西吗?”
    春白看回襁褓里的婴孩,心疼地道:“我现在没有奶了。”
    辛益听完一愣,眼神顷刻间变得很复杂。
    “你……刚刚有?”
    辛益偷瞄春白,试着确认,见春白点头,胸膛里突然窒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春白皮肤很白,小脸秀丽,个头并不高,性情柔柔弱弱的,看着像个没出阁的小丫头,没想到,竟然是个生育有孩子的妇人了。
    辛益心里五味杂陈,声音莫名有些沉闷:“那要再等多久才能有?”
    春白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问,疑惑地抬头。
    辛益闪开目光:“我的意思是,你的……那个,要多久才能恢复?”
    春白一头雾水,恍然后,脑袋似烧沸的茶壶,两耳冒烟:“大人在说什么呀?!”
    *
    赤日不断向西下沉,参天蔽日的树林里,日光漫射。
    虞欢抬手挡了一下从前方斜射过来的光,伸指勾住齐岷腰后的革带,凑上前躲起来。
    前方脚步跟着停下。
    虞欢理直气壮:“光太刺眼,我躲一躲。”
    日头在西,正是二人所行的方向,光线的确刺人眼,齐岷眯眼看着日光渗漏的树林前方,道:“手拿出来。”
    虞欢问:“拿出来,还给我躲么?”
    齐岷抿唇:“给。”
    虞欢微笑,收回手指。
    二人复又前行,齐岷脚步放慢,虞欢躲在他的影子里,在后道:“东厂的人还会来杀我吗?”
    “那些不是东厂人。”齐岷纠正。
    “那是哪儿的人?”虞欢纳闷,“周全山?”
    “不是。”
    虞欢感慨:“看来想杀我的人很多啊。”
    齐岷眉峰微沉,欲言又止。
    埋伏在树林里的那一拨黑衣人的确不是东厂余孽,否则,下在奶茶里的毒便不可能仅仅是软骨散。其次,劫车的黑衣人一路狂奔,途中完全有机会置虞欢于死地,可是他的目的显然并非在于此。
    至于一心想要救走燕王遗孤的周全山,就更不可能把所剩无几的兵力耗费在这儿了。
    齐岷思绪起伏,慢慢想起一人,眼底掠过寒芒。
    “王妃可与皇后有过来往?”
    虞欢反应很快,说出齐岷心底所猜:“你是想说,派人刺杀我的是刘皇后?”
    “……”齐岷淡声,“问问。”
    黑衣人趁乱闯入永安寺后,劫走了辛蕊,目前,登州城里跟辛蕊有过节的乃是那大名鼎鼎的纨绔程义正。
    而皇后刘氏的母族,便是登州程氏,算起来,程义正应该是刘氏的表弟。
    “没有。”虞欢回答,“我从来不曾见过她,也从来没有过来往。”
    齐岷默然。
    虞欢知道他又在沉思,打断道:“算了,别想了,你头上有伤,想多一定头疼。我会心疼你的。”
    齐岷嘴唇再次抿紧,看着前方。
    虞欢环视着四周,落日西沉,林内暮光灿灿,令人分不清方向。算起来,他们已在这些树林里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这云盘山除了树林以外,就没有别的景致了吗?”虞欢倒是不急着出去,漫声调侃着,不介意再多逛一会儿。
    齐岷静默少顷,接茬:“想要什么景致?”
    虞欢故意说:“大海。”
    齐岷不吭声。
    虞欢笑,她就是喜欢戏弄他。
    有风从前方吹来,斑驳在草地上的树影哗然而动,树叶缝隙间渗漏的金辉如春雨洒落。虞欢仰脸看着,跟着齐岷向前走,倏而风势更盛,头顶繁茂的枝干散开,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
    虞欢微愣,收回目光向前一看,树林开阔,沙滩绵亘,接天的波光映入眸底。
    齐岷收住脚步,示意前方。
    “海。”
    天幕流云,飞鸟在水天交接处翱翔,消失在幕帐尽头,波光粼粼的海面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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