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岷站在院里,听见辛益在屋里磕磕绊绊地解释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撵出来,一脸的怨气。
    “头儿,请不动,非要请这尊佛上路,还是劳驾您亲自出马吧。”
    鸟雀在树上啁啾,齐岷听完辛益的抱怨,并不意外,举步走入虞欢屋里。
    晨光明亮,屋内窗明几净,散发着淡淡馨香。齐岷进屋,一眼看见坐在镜台前的虞欢,衣裙齐整,却披着头发,头发乌黑柔顺,且极长,发尾直垂至绣墩下。
    春白正握着她一缕青丝,惶恐地梳着。
    齐岷没看那面能映出虞欢脸庞的铜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为安全起见,请王妃随行。”
    虞欢的声音也很客气:“指挥使先前不是说,外面人多眼杂,还是辛府最安全?”
    齐岷发现,虞欢心情不太好时便爱叫他“指挥使”。
    略一沉默,齐岷道:“东厂余孽尚未落网,独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齐某难以放心。”
    虞欢“哦”一声:“原来是怕东厂人行刺我啊。”
    说着,语调更冷:“那前往永安寺里进香,荒山野岭,长路漫漫,岂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吗?”
    齐岷不慌不忙:“齐某在,自然会保王妃万无一失。”
    虞欢哂笑:“指挥使不会是又想拿我当一次鱼饵,钓东厂人上钩吧?”
    屋里霎时一静,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厉害了。
    齐岷却并不意外虞欢这样猜,事实上,他答应跟辛益一块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确在于此。
    敌在暗,我在明,青州庙会一案后,东厂余孽销声匿迹,想要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元凶,只能先给他们再次现身的机会。
    于虞欢而言,是有些残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样危机重重,早些让贼人落网,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东厂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会再次行刺。”
    “你说过,危及我性命之事,绝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驿馆,齐岷前来调查情况,走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虞欢还记得,他宁可承认自己有错,承诺自己不再犯错,也不肯跟她说一声“抱歉”。
    那时候她还想,这男人的脾气可真傲啊。
    齐岷站在镜台后,目光终于瞥过来,铜镜里,虞欢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上落着晨辉,更显得肌肤瓷白,涂着唇脂的嫣唇丰美娇嫩。
    齐岷一下想起昨天夜里的那抹唇脂印,声音不自觉微微发哑:“齐某既有承诺,自会践行。”
    “如何践行?”虞欢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齐岷没应。
    “时刻守在我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可否?”
    铜镜里,虞欢眼神明亮如钩,齐岷心知上当,奈何已无路可退。
    “可。”
    虞欢盈盈一笑:“春白,再给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
    半个时辰后,一支车队离开辛府,打头的是一辆双辕马车,车外有人骑马护送,后头跟着的则是一脸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为着今日之行,特意换了件石榴红的新裙袄,又为能多跟齐岷独处,连随身丫鬟都没有带。
    本以为启程路上,能策马随行在齐岷身侧谈天说地,增进感情,谁知道半途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滚圆。
    辛益劝:“别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没用。”
    辛蕊更恼,转头:“为什么非要带上她?”
    辛益不知该如何解释,糊弄:“王妃是贵客,扔府里,不合适。”
    辛蕊心直口快:“罪不容诛的反贼,算什么贵客?”
    辛益忙先瞄前头的齐岷一眼,再向辛蕊使眼色。
    辛蕊:“??”
    辛益压低声:“万岁爷有密旨,务必把燕王妃安然护送回京,王妃是不是反贼,暂且没有定论。”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辛蕊心念急转,突然精神一振,策马靠近:“二哥的意思是……”
    二人交头接耳起来,辛益间或“嗯”一声、“对”一句。辛蕊问完以后,豁然开朗:“所以说,我还是很有机会的?”
    辛益一脸“废话”的表情,替她筹谋:“今日上山以后,我会设法支开王妃,让你有机会跟大人独处。你切记,大人喜欢端庄贤淑的姑娘,你那辣椒脾气趁早收起来。”
    辛蕊心情愉悦,笑盈盈应:“二哥放心!”
    辛益被她笑容一晃眼,皱眉:“还有——”
    “?”
    “少笑些!”
    “?!”辛蕊不解,“齐大哥不喜欢女人笑?”
    “嗯。”
    辛蕊心说“见鬼”,后想想齐岷那张阎王脸,大概是物以类聚的道理,致使他并不喜欢爱笑的女人,便没深究,一口答应。
    说话间,车队驶过大街,街头楼宇鳞次栉比,酒肆二楼,轩窗大开,一人正凭几而坐,看着底下经过的车马。
    此人身着藏青色圆领锦袍,左眼处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轩眉深目,高鼻朱唇,右眼目光炯炯,正是昨日在城门口拦截辛蕊的程家纨绔——程义正。
    服侍在其身后的,则是程家扈从。
    有人从楼下走来,凑近程义正耳边,低语道:“少爷,打探过了,辛家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永安寺。”
    程义山手里握着一只酒杯,眼盯着辛蕊的背影,再看向齐岷护卫着的那一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可是燕王妃?”
    “正是。”
    “先派人跟着。”
    “是。”
    来人走后,一贴身扈从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自然是阻止辛六娘跟齐岷单独相处。”程义正二话不说,交代完这一桩后,才又看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前些时日,程义正收到表姐刘慈从宫里写来的信,信上说万岁爷有意召燕王妃入宫,初时,程义正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多半是确有其事了。
    早就听闻那燕王妃天姿国色,是万岁爷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当年如果不是万岁爷羽翼未丰,这皇后的位置便轮不到刘慈来坐。现在,燕王自尽,燕王妃奉密诏入京,万岁爷失而复得,日后对燕王妃的宠爱会有多深,可想而知。
    届时,刘慈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些年,为博得万岁爷的宠爱,刘慈在背地里流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苦,程义正再清楚不过。一想到这些眼泪、苦头都将要付诸东流,程义正胸膛里便憋了一大股火气,难以按捺。
    “得想个法子,让燕王妃入不了宫。”
    那贴身扈从眼珠一转,道:“少爷,小的有个一石三鸟之计,或可一用。”
    “一石三鸟?”程义正侧目。
    扈从嘿笑,伸手挡在嘴边,附耳低语。
    *
    不多时,众人出城,沿着开阔的官路朝永安寺所在的云盘山行去。
    登州靠海,四面就云盘山这一座绿屏,眼下临近初秋,天气晴而不热,山上古树参天,景美如画,前往游玩的人不在少数。
    众人上山不久,便见有人结伴而行,或是少年人相邀着策马吹风,或是一家三口坐在骡车上,朝着永安寺的方向前进。
    虞欢欣赏着行人们的风采,忽然想起什么,向窗外的齐岷问道:“一会儿入寺后,我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在虞欢的潜意识里,外出游玩便不该再用燕王妃的身份,不然,玩也是玩不痛快的。
    齐岷似没想过这一茬,一时不语。
    虞欢便说:“既然大人要跟我如影随形,那便同我以夫妻相称一日,如何?”
    齐岷瞥来一眼,回答很快:“不如何。”
    虞欢有些不高兴:“那你想如何?”
    齐岷移开眼,略加沉吟后,道:“兄妹即可。”
    上次同逛庙会,他跟虞欢以兄妹相称过一次。在永安寺,要提防贼人,以兄妹的名义如影相伴,足够。
    “亲兄妹吗?”虞欢在车里问。
    “是。”
    “同父同母?”虞欢又确认。
    “……是。”
    “比我年长三岁?”
    “是!”
    虞欢勉强同意:“行吧,我的好哥哥。”
    齐岷眉目不动,握缰绳的手收紧。
    这是虞欢第二次喊他“哥哥”。
    辛蕊瞪着眼睛跟在后头,见得这一幕,虽然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心里却冒着火。
    辛益再次劝她:“你要不先把眼珠揣兜里,歇会儿?”
    辛蕊扔他一记眼刀。
    辛益后背发凉:“你趁早收了这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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