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一帮子人集体大吼一声,叠罗汉似得扑到张家栋身上,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脚的摁脚,把张家栋弄得动弹不得。
    有人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信和照片,递给了连长,连长说:“这信咱就别看了,人家小两口的情话,咱们看了不合适,你们副连长脸皮薄,别待会跟咱急了。不过这相片嘛,倒是可以瞧瞧。”
    连长说着把信放到了一边,拿起照片仔细看看,对动弹不得的张家栋说:“你小子难怪藏得这么严实,媳妇长得赛天仙啊。来,大家都来瞧瞧你们嫂子长得什么样。”
    连长随手把照片递给身边的士兵,大家一哄而上,抢着看了起来,张家栋也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活动活动手脚,对围在一起看照片的那一圈人说:“都仔细点,别给我弄脏了。”
    “不会的,不会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回答。
    一时间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充满欢笑,没几天,附近的兄弟连队都知道,侦察连的副连长有个赛天仙的漂亮老婆。
    ☆、25暗潮
    张有堂因为儿子能重新听见声音而高兴着,他不知道,就在他带着润生去省城治病的那一个月,小小的张家湾发生了足以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安徽为代表的部分地区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并且粮食大丰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中国的广大农村,张家湾的人听到消息也开始跃跃欲试。一开始是个别人悄悄谈论,到后来全村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甚至已经私下开始商量该怎么承包分组了。
    张有堂不在家,副书记张有福是个老好人,压不住阵脚,更何况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也是很支持分组单干的。在他的默许下,联产承包的事情在张家湾如火如荼的展开了,等到张有堂回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张有堂又开始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抽旱烟,这是他每次有烦恼或者想问题时必做的事情。
    润生掀了帘子进窑,坐在炕沿上和他爹说话:“爹,你别愁了,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咱也拦不住,咱还是跟着大家伙一起走,把地给分了吧。”
    “屁话,大家伙都在一起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说分就分,把田都分给个人了,那还是社会主义社会吗!”张有堂用烟锅子狠狠敲着炕桌。
    “爹,这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的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咱们平头小老百姓的,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那就是对国家对社会的大贡献了。”润生试图说服父亲。
    “你先别国家社会大道理的给我说,你就说说咱们家里,这要分开以后咱家的日子怎么过。这么多年我不用下地劳动,在大队部做做工作,那就是全劳工分,你在队里开开拖拉机,农忙的时候下下地,也挣的是全劳工分,咱全家也就桂香是正经下地劳动的。这要是一分开,润叶就不说了,她是吃国库粮的,咱家我和你妈两个老的干不动了,猫蛋、狗蛋两个小的指望不上,全家六口人就靠你和桂香两个人,怎么办。桂香娘家也就只有两个女人,农忙的时候你这做女婿的不能不帮丈母娘吧。”张有堂扳着指头给润生分析情况。
    润生知道他爹说的有道理,同时他也明白社会大潮是无法逆转的,劝不动他爹,他也没办法。
    第二天在店里,润生都有点魂不守舍,不小心还打破了一只碗。田兰看姐夫神色不对,就趁着客人少的时候,拉着姐姐姐夫坐下聊天。
    “姐,姐夫,你们肯定也都听说了,现在大家都在吵吵着分责任组的事,你们家有什么想法?”这两天为了责任制的事,整个张家湾都人心浮动的。
    “这还真的要往出分啊?”姐姐虽然也知道这事,可她没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个别人闹闹而已。
    姐夫叹了口气,“这事我也知道,我也和我爹谈过了,没谈好。”
    “姐夫,我知道支书不会同意,原因我也能猜个大概。你经常看报纸,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这是社会大趋势,咱们改变不了,只能适应。”田兰停顿了一下“娘已经把村里分组的情况都打听的差不多了,村东头的钱万有家,他们那组是壮劳力最多的,组里的人也都还老实本分,我和娘商量着我们就跟他们一组,你看你们家要不要也和我们一块。”
    姐夫想了想,“我倒是愿意,可人家能愿意跟咱们一组吗?”
    “我都想好了,咱两家的情况,要是一开口就说想进人家的组里那肯定是不行。咱可以跟组里的人谈,平时劳动咱们两家都不参与,随大伙干,咱两家一个月各交组里10块钱,一年按十个月交,当然农忙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搭把手帮个忙,到了分粮食的时候我们和他们一样分。”田兰把自己的计划给姐姐姐夫说了。
    “你估摸着人家能同意?”润生觉得弟妹的主意可行。
    “应该能同意,我算过,以他们组里的劳力种那么点田是富余的,加上咱两家的他们也种得了。这分开了就不会像集体大锅饭那样,大家肯定都经心着,到秋收的时候粮食肯定是不愁吃的,可农村人一年到头的也没个来钱处,咱要是加进去,组里各家年终的时候还能分上点钱。他们肯定愿意。”田兰对自己的主意非常有信心。
    “咱要是这样干的话,一年得交100块呢,咱还不如自己种田呢。”姐姐有些不乐意。
    “你这就不懂了,咱要是种田就顾不上店子,这种一年田才打多少粮食,咱开一年店能挣多少钱。”按田兰的本心是宁可花钱买粮吃的,可婆婆不同意,老人家都觉着土地才是根本。田兰拗不过,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姐夫静静地想了会,觉得田兰说得有道理,而且从这一段时间的开店经历来看,经商是要比种田赚钱的。姐夫能听见声音之后就一直在想,他要好好地干出一番事业,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都为他骄傲。
    “兰子,你的主意我同意,我这就回去跟我爹商量,明天我就去跟万有叔他们说去。”姐夫打定了主意。
    “你先别忙,晚上再回去跟有堂叔说,他八成会同意。我听根生说,今天公社把各个村的一把手都叫去开会了,就是为了各村开春分田的事,说是上面有精神,让随社员的意愿来,干部们不许随意干涉。”田兰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姐夫。
    张有堂在公社开了一下午的会,憋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家,家里人看他脸色不好,都远远的躲着,不敢触他的霉头。
    润叶娘带着孙子、孙女在儿媳妇屋里待着,张有堂一个人坐在炕上,一锅一锅的抽着烟,天黑了,灯也不点。
    也不知到了几点,润生点了灯,给他爹端来一碗面,“这是用店里大骨汤下的面,人是铁饭是钢,你多少吃点吧。”
    “润生啊,集体要散啦!”张有堂沙哑着嗓子说。
    今天下午开会就是传达县里关于生产责任制落实情况的建议,县里说对各公社各大队生产责任制的事情,干部们不要过多干预,要积极引导,具体是否实行要看广大社员群众的意思。
    这不就是变相的允许搞责任制,走资本主义路线嘛,当时大家就吵开了锅,可他张有堂不能说,县里的通知上清清楚楚的签着他弟弟张有军的名字。他不禁埋怨弟弟,你这都要往地区升官了,这最后一把火你烧它干嘛!
    “爹,这人心思变,咱也挡不住,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吧,你放心,咱家有我呢,日子垮不了。”润生把碗递到他爹跟前“娘和孩子们今天睡在我们那孔窑里,我和爹睡,咱爷俩好好拉拉话。”
    张有堂看着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的儿子。
    ☆、26分田
    张有堂不愿意实行责任制,不仅是为了自家的小算盘打算,更多的是一种感情上的无法接受。他是地主雇农出身,标准的贫下中农劳苦大众。解放初期土地革命,他第一次分到属于自家的地,后来搞合作化,他年轻力壮、劳动积极、脑子活泛,很快就成了组长、队长,一直干到现在,成了张家湾的村支书。
    他把自己的最年富力强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他所热爱的这个集体,突然间集体没了,他就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孤独无措。
    爷俩躺在炕上,聊了一夜,也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张有堂就通知村里的干部们,让大家分头去通知各家各户的主事人,晚上到大队部开会,商讨分田的事。
    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大队部就挤满了人,大家一群一伙的聚着说话,都有点不相信张有堂会这么痛快的同意。
    吃过饭,润生陪着他爹到了大队部,张有堂笑着给大伙打招呼:“这么早啊,都吃过没。”
    “吃过了,吃过了。”庄稼汉们七嘴八舌的回道。
    “吃过就好,”张有堂把裤带上别着的那一串象征着张家湾最高权力的钥匙拿下来,递给润生“润生,你去把门开下来,大家伙都进屋吧,进屋商量。”
    人群让开一条道,润生开了门,张有堂威风凛凛的从众人面前走过,率先进了屋子。
    点上灯,等大家都站定了,张有堂咳嗽了一声,开口说:“今个是为了分责任组的事把大家招来的,我知道大家私下里已经四五户一组的分好了,那咱们就不用再谈人的事了。今天主要是说说这地、农具、牲口都该怎么分。”
    张有堂停顿了一下,“在说正事之前我想先问一下,有没有哪个组愿意把我这老累赘给收了。”
    一个年轻后生高声说:“看书记说哪的话,我们怎么能把您忘了呢,你想进哪个组就进哪个组,大家没有二话,是吧。”
    “是,是。”一个个大老爷们点头如蒜,只要村支书同意分组,说啥大家都答应。
    “那好,万有,我想和我亲家家一起加入你们那个组,你看行不?”张有堂对钱万有说。
    钱万有哪敢说不,忙不迭的同意了。
    张有堂又说:“万有呢,要了我们两家是吃亏了,我再卖一次我这张老脸,村里的那头大黄牛就不参与分配,直接给万有这组,大家看行不行。”
    有人喊同意,也有心里不乐意,闷着不说话,张有堂到底是积威深厚,群村最好的一头牲口就这么归了钱万有他们组。
    “好,那我的那点私事说完了,咱们开始分吧。”张有堂让大队会计拿出了田亩簿子,大家合计着分开了。
    田地、牲畜和农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抓阄决定。
    吵吵了大半宿,在张有堂的主持下,张家湾的分组活动基本完成,天亮后大家拿绳量地就行。
    大家伙三三两两的走了,张有堂把钱万有组里的几个人留了下来,“万有啊,要了我们两家你们吃亏了。”
    “书记这是说哪的话,要不是您,那头大黄牛哪能归我们啊,您到我们组里来,那是瞧得起我们。”钱万有实事求是的说,他们组里虽然壮劳力多,可都是杂姓人家,真要分起来,张姓人家是不会同意让他们占这好事的。
    “咱也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了,有些话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润生啊,把你的想法跟诸位叔伯大哥们说说。”张有堂把舞台让给了儿子。
    润生把田兰提出来的那个只出钱不干活的想法给大家说了,几个老少爷们一合计,觉得也能接受,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人都走光了,张有堂锁了门,把钥匙重新挂到裤腰带上,润生提着煤油灯,父子俩相跟着回家。
    “润生啊,你知道爹今天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先把牛要到咱们组里来吗?”张有堂一边走一边问儿子。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先问万有叔愿不愿收咱,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后头再把大黄牛要过来,这是打个巴掌再给颗枣,让他别不舒服。以后一块分粮食啥的,也别为难咱。”润生认真的答道。
    “你能看出这一点也已经不错了,其实还有一点,我这是震慑村里的其他人呢,我要告诉他们跟着我张有堂走有好日子过,别以为我老了就不把我当回事。”张有堂叹了口气“你还年轻,以后跟着爹身边好好学学,不晚。”
    父子俩一路你教我学的回了家。
    因为责任制的事,全跃进公社大大的闹腾了一阵,不少村庄还因为田地分配不均的事打起了群架,这么一比较,张家湾就显得安静而有效率的多,张有堂为此还得了公社领导的夸奖。
    当然这一切都和一心忙挣钱的田兰没有关系,她继续开着自己的小店,婆婆也继续酿着醋卖,田地的事自有人去操心。
    随着经营环境的不断变化,田兰频繁的调整着“好吃来”的菜单,现在这已经不仅是一家卖早点、面条的小吃店了,他们也卖起来炒菜。
    责任制之后,大家都一心扑在土地上,村里也没什么“工作”可以给张有堂干的,他干脆天天在家接送孙子、孙女,当然大队部的钥匙还在他身上。
    润叶娘腾出了手,就来店里帮忙。现在姐夫招呼客人,润叶娘洗碗抹桌,田兰支应灶上,姐姐给她打下手,小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隐隐有了和公社食堂分庭抗礼的架势。
    日子在一盘盘炒菜中慢慢滑过,突然有一天邮局给田兰送来一封电报,电报上写着:战场归来,近期回家。连个落款都没有。不过大家都知道,那是张家栋发回来的。
    姐姐看到电报,当场就吓到了,“柱子去打仗了,他怎么没跟家里讲!”
    家人都埋怨张家栋,上战场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不过很快就又高兴起来,他们思念的亲人就要回来了。
    ☆、27战后
    这是1979年3月中旬,战争结束,张家栋和他的战友们,从越南撤军。他们把顶了上膛的子弹从冲锋枪上退了下来,把己经拉了出来的手榴弹弦重新放了回去,可盖子没法再找得到,因为早就丢了。
    友谊关内,老百姓带着鲜花,列队欢迎“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可是因为他们已经太脏了,和山上的土匪差不多。何况连打开了盖的手榴弹都没法盖回去,太危险了。部队领导临时决定不让他们通过友谊关的大城门去接受那鲜花的欢迎,别让“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把老百姓给炸了。
    一路回到驻地,领了一套新军装,大家都赶快跳进山边的小溪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从开战到现在他们就一直没洗过澡。大家的身上都是黑色的,头发、脸、四肢,连脚趾缝都是黑的,所有人都泡在水里刷啊刷,张家栋刷了老半天,终于把积攒许久的污垢洗净。
    洗刷干净,穿上军装,所有人又都方向一致的往邮局跑,争先恐后的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张家栋是被人流裹进邮局又被人流裹出来的,在邮局外站定,长出一口气。他才想起,坏了,刚才一时激动发了电报,告诉家里他战场归来,可事前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去打仗了,这一收到电报还不把家里人吓到啊!
    张家栋就这么懊悔着回了部队,按照上级的要求写起了战后总结。他想着部队撤退回来的路上,团长就说了,休整之后就给大家假期,分批回家探亲,等他回去探亲的时候,家里人瞧着他毫发无损,应该就不会担心了。
    张家栋整理好战后总结,交给团长。在团长的办公室正好碰上新分来的指导员,团长给他们相互介绍:“家栋啊,这是小廖,廖长安,你们连新来的指导员。小廖,这是张家栋,侦察连的连长。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以后也好配合工作。”
    张家栋和廖长安握了握手,团长示意他们坐下来,警卫员给两人倒了茶。团长说:“这一次我们虽然重创了敌人,但本身的伤亡也很大,就拿侦察连为例,连长和指导员都牺牲了,班排长也牺牲了5名,普通士兵那就更多了。师里已经把名单报上去了,准备给顾成海和周光辉请一等功,侦察连集体二等功。”
    张家栋沉默着,再大的功勋也换不回他的连长和指导员。廖长安也不说话,他是刚来的,牺牲了的人他并不认识,在这样悲痛的气氛下,他说什么都不合适,唯有沉默。
    团长说了些勉励两人精诚合作的话,又询问了连里最近的情况,就放两人走了。
    张家栋带着廖长安回连队,一路上也不说话,到了侦察连他找来通讯员,“这是新来的指导员,你带他去安顿一下。”
    又对廖长安说:“今天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明天连里给你开欢迎会。”说完就自顾自的走了。
    躺在床上,张家栋想了一夜连长和指导员,窗外阵阵虫鸣,可他的耳中却满是枪炮轰鸣。他一夜没睡,一早起来就跑去办公室找团长。
    最近事多,团长没有回家,都是在办公室睡的,他到的时候团长刚起了正准备打水洗脸。看到他来了,惊讶的问:“这一大早的,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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